“致远啊,你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刚好我有些事情要找你商量。”
打开房门看到是程诺过来,蔡元培脸上一喜,将其引入门来。
程诺一边拎着东西,一边好奇道:“蔡公,是不是又想问工农二院的事?放心吧,等我回到北京,我可不会敝帚自珍,一定联系我们科学院最好的先生过去,保证不耽误学生的正常学业。
说不定培养的时间长了,师生间会产生真挚的情感,害怕蔡公你不会放人嘞。”
“这话从何说起,你程致远教授不也干着自己的私活,占用着正常的办公时间,我可没说要克扣你工资什么的,对于真正的人才方面,我们北大方面向来是尊重个人选择,去留随意嘛。”蔡元培取笑道。
听完这话,程诺的老脸一红,嘴上倔强道:“我出去可都是按正常的步骤申请来的,算学院的课时我也都是满打满给上满的。”
“行了,这些事咱们回到北京再说。”蔡元培笑笑也不揭穿,将程诺领进门后,指着里面坐着的年轻人微笑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小友叫王乐之,山东泰安府人士,我与他父亲是故交,听说我在上海,便过来坐坐。”
年轻人也是十分知礼数,看到介绍自己,立即起身抚平身上的褶皱,拱手热情道:“鄙人见过程教授,早闻程教授以算学甲天下,还以为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如今见到真人,与坊间传闻大不一样,是我见识短浅了啊。”
程诺拱手还礼:“甲天下这帽子可戴不得,都是外人瞎传的,当不得真,至于坊间传闻嘛,自然也当不得真,不过我倒希望传的不是我程某人的名号,而是其中的学问,这些才是干货。”
蔡元培打趣道:“先想好怎么把你的这些学问在北大校园内传好,后面再说传到坊间的事吧,不过传诵的代价可不小嘞,至少得厚厚一沓草稿纸才行得通。”
等这几人打趣完毕,蔡元培把茶倒上后说道:“刚才为什么说你来得巧,是因为我们谈论的事,正好跟你还有些关系,想听听你的意见。”
程诺端着杯子好奇道:“跟我还有点关系?我猜应该是跟科学院有点关系吧?”
蔡元培微笑道:“对咯,你说的很对,与其说跟科学院有关,不如说跟它下面的社科院有关。”
在程诺好奇的眼光下,蔡元培呷了一口茶,擦擦嘴说道:“知道国史馆吗?”
对于这个词,程诺是比较陌生的,疑惑道:“我记得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刚刚成立时,胡汉民、黄兴等革命前辈曾向当时的临时大总统提出申请建设国史院,说是民国初立,应当继承修史传统。
对民国成立的历程详加调查,撰成中华民国建国史,我们史官修史历代相沿,因此各朝代的典章制度、人物文词皆见于纪传表志等史籍之中。”
蔡元培点头道:“彰前烈而贻方来,正史裁而坚国本,理应将国史笔之于书,著为信史,以备国人明知。”
另一旁的年轻人王乐之叹气道:“然而民国以来宣付史馆立传者寥寥无几,人又未奉有正式公文将各人行状交出,空空洞洞,无从着手。”
程诺不解:“虽然我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当时临时大总统已经将此事答应了下来,并成立了国史院,后面虽然革命果实遭袁世凯所窃,但他对此事也是比较认可,好像国史馆的名字就是在那时改的。”
王乐之皮笑肉不笑道:“他篡权就是为了称帝,哪朝哪代帝王没有史官相陪?实际上袁世凯虽促成国史馆的设立,但事实上并无开展实质性的修史工作,一度沦为袁世凯手中帮闲的工具,有名无实罢了。”
蔡元培叹了一口气:“原本国史馆都是一些前清翰林院文人,已经是惹人非议,后来袁世凯企图恢复帝制,国史馆更是受人抵制,原馆长王闿运也趁此辞去职务,帝制失败后,国史馆便顺理成章关闭。”
听到这里,程诺有些不解道:“关闭再开就是了,修史本来就是件枯燥的事,只要底线不变,这点倒不必拘泥于过去。不过说到这里,似乎也跟我们社科院没什么关系吧?”
蔡元培深深地看了程诺一眼:“前面没关系,到这里可就很有关系了。”
程诺问道:“此话怎样?”
蔡元培解答道:“如今政局平复,原本是要原馆长王闿运复任,可惜王老爷子年事已高,不久前刚刚过世,孙总统顺理成章就想到了章太炎,欲推荐他为继任馆长,可惜啊,虽然有孙总统的力荐,这件事走得也并不顺利。”
说起来王闿运也是一位传奇人物,人家当真有几分本事,乃衡阳第一大儒,就连我们所熟知的大画家齐白石也是他的弟子,还曾是曾国藩的幕僚,不仅饱读诗书,更醉心所谓的帝王之术。
曾经还向曾国藩谏言,让其称帝,可惜被对方果断拒绝。
这样一位大佬曾经担任过的职位,等闲之辈连看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何况还是主持修国史的任务,除了必备的国学功底外,其名声也要能压制住一众修史的工作人员。
作为国学大师,章太炎的本事自然是能得到社会各界的认同,要不然也不会能得到孙总统的举荐。
然而因为章太炎不仅反对清政府的立宪,也反对革命派将来搞的资产阶级民主制度,新军阀和顽固官僚都反对章太炎为国史馆馆长,因此即使得到了孙总统的认可,依旧不能正常赴职。
换句话说,孙总统也是個吉祥物的存在,他的举荐,各方根本就不当回事。
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程诺不禁问道:“那这件事章太严先生知道吗?”
王乐之努努嘴:“当然知道了,还是我亲自去通知的,只是章先生也是十分有骨气,没听到各界的反对,直接就拒绝了邀请。”
程诺问道:“章太炎先生怎么说来着?”
“他的原话是‘盖未知吾辈本情也,今之人情,信国史不如信野史’,对这个国史馆馆长一职很不以为然。”说到这里,王乐之也纳闷道:“莪怎么听说除了这个,章老爷子最近迷上了医学,正到处给人看病。
他不是国学大师吗,什么时候变成国医大师了,真是怪哉。”
正在喝水的程诺听到这里,差点被呛住。
为什么好好的国学大师,变成国医大师,这事完全得归咎在程诺身上,要不是他邀请章太炎先生入驻科学院下属医学院,哪会有今天的转变,老了老了,却一门心思往医学方面钻研起来。
就连上次派伍连德等人前往天津防控,章太炎先生得知后也要动身前往北方,跟着一起去,说是要好好考察一下这些晚辈,人命关天的事,他得好好把关。
估计一切顺利的话,伍连德、章太炎一行人坐着船已经快到天津了。
想到这里,程诺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把嘴里的那口茶给咽下去,强装镇定道:“应该还有别的计划吧,大师这么多,再请上一人,应该不成问题,我看王国维先生就挺合适的。”
蔡元培苦笑道:“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如今众人都是避之不及,哪里会想着再跳进这坑里来。”
王乐之无奈道:“国史馆成立以来成绩未彰,又虚糜经费,无人支持,便将其暂行停办,交由教育部接收,新任教育次长袁希涛酌订办法,便将国史馆并入北京大学,令北京大学附设国史编纂处,由蔡伯伯兼任该处处长。
每年预算拨款四万元,支持修撰事业。可是这经费问题么,看看就好,不能当真,接到国史馆资料时,除了几包卷宗、一个木质牌子而外,对于国史的材料一篇文字也没有,连编辑的条例也没有一个字。”
换位思考一下,若是让程诺自己去当这个国史编纂处的处长,到手后只有一个名字外,人员、编制、办公地之类的什么都没有,他也得抓瞎。
“蔡公你们二位说了这么多,可不是向我诉苦这么简单吧?”程诺转念一想,觉得事情并没有想象的这么简单:“莫非是看上我们社科院了?可是眼下就连院长都还没有就位,编史的工作,我们想做也做不来啊。”
“先别这么急着否定,谁不知道你程大院长招人是一把好手,这活我看就你能行。”蔡元培给程诺重新倒满水,笑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转交过来。
上面赫然写着《北京大学附设国史编纂处简章》一行大字。
没顾上喝茶,程诺草草翻阅了一遍,上面主要写着国史编纂处工作职责和人员安排:
“第一条本处隶属于北京大学文科中国史学门
第二条本处分纂辑及征集二股
……
第十五条征集股主任之俸给,视本校图书馆主任;其事务员及书记之俸给,视本校事务员及书记。”
上面写的东西并不多,十五条文字言简意赅,没费多大功夫便将其看完。
将简章重新交给蔡元培,程诺疑惑道:“这上面的东西很好啊,我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不知蔡公让我看这些是为何意?”
蔡元培笑笑,直接在程诺的注视下,拿起笔唰唰把北京大学四个字后面额外加上一行社会科学院五个字。
“现在能发现问题了吗?”蔡元培温和道。
“不是,蔡公这是教育部给北大的任务,为何要加上我们社科院,要知道现在我们连牌匾都没有,还不如你们刚接收国史馆的样子,更是一穷二白。”程诺彻底呆住了,赶紧追问。
蔡元培解释道:“国史编纂应当绝对脱离政府权力的干预,但北大从制度上受限于国民政府,在未来很难不受政府力量的干预,甚至将权力收归到其他政府部门,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到时国史编纂的工作很可能因此中止。”
程诺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不确定道:“蔡公是说,因为我们科学院有着私人的身份,俩家合作,若是政府想后悔了,从中斡旋的余地更大一些?”
蔡远裴点点头:“史者,记载已往社会之现象,以垂将来者也。吾人读历史而得古人之知识,据以为基本,而益加研究,此人类知识之所以进步也。意义重大,我们当代人有责任有义务让后人知道过去这段历史的真相。
因此,保持国史编纂的独立性,是我们首先要考虑的事,刚好你们科学院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我们两家可以互相合作,把你们社科院的名气也打出去。”
王乐之在一旁也跟着说道:“听蔡伯伯说梁任公先生就是社科院未来的院长,而梁任公先生正是‘新史学’的提出者,刚好趁着这个机会对我们旧社会的史书编纂进行革新。”
蔡元培也语重心长道:“中国传统的史书编撰,从体例上可分为纪传体、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三类,实际上三者皆以政治为主,而其他诸事附属之。
因此修订史书不应该只是为政治服务,而是应当全面反映历史,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国史编纂处计划编辑各类词典,着重的是史学的社会功能,目的在于普及科学文化知识,为社会发展和国家振兴提供参照。”
程诺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些层面的含义,除了对社科院独立性地位的认可外,还有对梁启超先生的尊崇,甚至还有对章太炎先生的念念不忘。
怪不得自打程诺一过来,蔡元培先生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原来这算盘一直在噼里啪啦地打着。
不过从整体考虑来看,双方的合作对程诺来说,也是件好事,毕竟其它自然科学院已经逐步走上正轨了,人文方面想追赶上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今恰好可以借着北京大学这辆交通工具,进行弯道超车。
想罢,程诺就开始对其中的一些细节方面,开始与蔡元培进行初步的沟通。
中途那位年轻人王乐之有些事,便先行告辞。
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蔡元培感慨道:“致远,你可知你的名号在这些年轻群体中有多响亮,我这位小友虽然是过来看我的,可实际上聊起你也是没完没了,非要打听去你们科学院工作的条件。”
程诺好奇道:“那蔡公怎么说的?”
蔡元培扶了扶眼镜,说道:“我说啊,能去科学院的,最低也得是硕士学位,寻常大学只配过去端茶倒水。”
程诺追问:“那位小友怎么说?”
蔡元培笑呵呵道:“他说刚好啊,正准备前往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学习,回来后刚好符合你们的要求。
你这倒好,人在家中坐,才从天上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