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说,我这当爹的是不是很失败啊。”
“当初我兴冲冲回到北京,想着旧国会威信既失,精神不存,假令恢复,徒滋纷藉,不如直接改造国会,召集临时参议院,修改国会组织法,另造一新国会,既达到改良国会的目的,又符合约法精神。”
“本是好意,可没想到有人居然以违背《临时约法为由,拒绝组建,说什么国会成立之日,乃临时参议院解散之时,于法律实不可通,骂我徇一部分之利益与感情,置国家根本法于不顾。”
“可你爹我是谁啊,那可是救扶过光绪皇帝,联合过孙*总统,共事过蔡锷将军,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识过?怎么会轻易屈服于这些小人!”
“果然啊,经过你老爹我的不懈努力,不惜与孙*公开反目,终于成功改造了国会,可惜终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上了那姓段的大当,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民族,什么共和,全是幌子,借口,骗人的玩意儿。”
“竖子当道,世无英雄,国会无望,落了个财政总长之位,奉职以来,精诚殚耗,以谋挽救,虽规划略具,而实行维艰,借了这么多的钱,不仅一分一毫也没用在社稷民生之上,反而被这群武夫巧取豪夺挪用。”
说到这里,梁启超忍不住老泪纵横,仰头闭眼许久,将心中的积郁化为嘴边一声悠悠的叹息。
“唉,罢了,罢咯,别人怎么样评价我不管,我近来却发明了自己的一种罪恶,罪恶的来源在哪里呢?因为我从前始终脱不掉‘贤人政治’的旧观念,始终想凭借一种固有的旧势力来改良这个国家。”
“所以和那些不该共事或不愿共事的人也共过几回事,虽然我自信没有做坏事,多少总不免被人利用我做坏事,我良心上无限苦痛,觉得简直是我间接的罪恶!”
“你爹我,这辈子是不是过得很失败啊……”
恰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嘎吱开门的声音,随即屋子立马亮堂了起来。
“爹,原来你在屋子里啊?!”
梁思成看到自己父亲脸上的异样后,立马又把灯给关上了,想悄悄退出屋子。
原来梁启超这一通话全是个人独白,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漆黑的镜子自顾自说着话,就当镜子里面的就是自己长子。
说起来梁启超在担任财政总长一职时,原本也是想大干一番,把财政问题看作是把国家引向建设道路的一个关键,五个月任期里组织成立币制委员会和战时财政金融审议会,研究和制定财政金融政策。
又选派多名财务行政视察员组团赴日本大藏省视察财务行政,学习外国先进经验,造就本国财政人才。
此外,编订财政预算,量入为出,尽量压缩财政赤字。
可以说一直是在做实事,力求改善民国的财政状况。
可惜军人当政,这些财政新政根本无法实行下去,大多是落了个虎头蛇尾的结果,地方上不仅截留钱款,还向中央索要,饶是梁启超使出浑身之数,也改变不了现状。
最后不得不草草收场,从财政总长的位置上辞了下来。
在这样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梁启超将平日里积压心头已久的话,像抖豆子一样,全给吐露出来。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真正的长子便找上门来。
啪的一下,灯被打开,屋子恢复光明,梁启超也重归现实。
“没事,下午我看书困了,不小心睡着了,脑子里一直瞎做着梦。”梁启超摆摆手,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自己,犹豫了一下,梁启超试探性问道:“刚刚我没说什么吧?”
梁思成止住脚步,连连摇头:“没有说什么,我进来时屋子里一直静悄悄的。”
不料梁启超听到这个回复后不仅不喜,反而有些揾怒:“要是没听见我在屋子里说话,你怎么会知道屋子里有人?小小年纪,就要开始说谎湖弄人,回去把《论语手抄三遍交给我。”
梁思成头一沉,垂头丧气道:“好,我这就回去抄……”
“慢着。”看到门要被关上,梁启超又突然出声制止道:“刚才过来找我有事吗?”
梁思成勐拍自己脑门一下,有些懊恼道:“北京大学的程诺程教授过来,说是前来有要事找您,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梁启超脸上勐然一喜,不过再联想到自己眼下的窘境,当初人家可是没少劝自己远离政治来着,可惜这等好意终究还是被他给错付了,脸上隐隐有羞愧之色浮现:“说没说找我有什么事?”
梁思成仔细回想了一下后,确定道:“没有具体说,要不要我先去帮您问问?”
梁启超叹了口气,幽幽道:“算了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前面引路。”
不过还没走两步,梁启超突然又把儿子给劝住:“刚才我的话说狠了,这世上还是有英雄的,比如眼前这位程教授,以后你可要好好跟他学学。”
对于父亲这番话,梁思成虽然有些懵懂,但还是跟着点点头:“我一定向程教授多学习。”
梁启超揉揉儿子的头:“不过眼下么,你还是先去把《论语抄上几遍吧,有些事,你提前知道没什么好处。”
“啊?父亲您不是刚说……”梁思成有些湖涂,还想继续辩上两句。
“说什么,刚才说的是让你抄写《论语,快去,等我回来一定要在书桌上看到你的作业。”脸上的和蔼散去,梁启超严厉道。
无奈,梁思成只好按照自己父亲的意思,老老实实去抄写《论语。
而梁启超则轻轻把门掩上,走到院子里后又忍不住看看书房,透过窗户上的影子看到自己儿子在辛苦抄书后,有些心疼,可在联想到自己当下的窘境后,脚下的步子又变得无比坚定。
摇摇头,朝着会客室大步流星而去。
另一旁的程诺,则在屋子里逗着梁启超的小女儿。
颇具亲和力的他,不停地在脸上扮着鬼脸,逗得其咯咯直笑。
“庄庄,咱们俩商量个事行不行,你以后别喊我叔叔,喊我哥哥就行,叫得越响亮,越清脆,我给你的糖越多,你看行不行啊?”
梁思庄歪着小脑袋,食指指着嘴唇,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可是……可是我爹地不让我吃糖。”
程诺地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来,摊在手心将外面的油纸一层层剥开,里面赫然是几粒冰糖,坏坏道:“你不说,我不说,你爹地怎么会知道呢。”
饶是梁思庄较寻常家庭的孩子相比,见过的零食已经不少,但糖这种东西,在这个年代仍然是十分珍贵的玩意,像程诺拿出来的这几个,更是不多见,所以看到这几块冰糖后,眼睛里顿时放着光。
就当程诺以为“哄骗”成功时,梁思庄突然想到什么,直接把口水咽回去,摆着小手坚定道:“可是爹地也跟我说过,不要吃陌生人的食物。”
程诺蹲下身子,继续引诱道:“可是哥哥不是陌生人啊,之前咱们还在上海见过面啊,应该是朋友才对。”
梁思庄则坚定地摇摇头:“爹地说过了,除了家人之外的,都是陌生人。”
程诺不想放弃,还想挣扎道:“这其中也包括大哥哥我吗?”
梁思庄毫不犹豫道:“是的,包括叔叔。”
听到这话,程诺顿感无力,没想到绕来绕去,最后还被一个小孩给教育了,就连改口也没办成,脸上实在是无光。
就在程诺感到挫败之时,梁启超缓缓走了过来。
看到梁思庄在这里后,脸上的线条顿时变得和蔼可亲不少,蹲下身张开怀抱:“我说我的小庄庄去哪里了,原来是在帮他的爹地招待客人啊,可真是爹地的好女儿啊。”
说话间,还忍不住把脸贴在女儿的脸颊上,其中的宠溺怎么也都掩盖不住。
看的一旁的程诺牙都要酸倒了,站起身把冰糖放在桌上,忍不住说道:“还是生女儿好啊,我都想要一个了。”
旁边还有客人要招待,梁启超缓缓站起身,牵着女儿的小手笑呵呵道:“致远,今天怎么会想到到我这?是我那学生百里出了什么事吗?”
看了看桌上的冰糖,又好奇道:“糖?该不会你们中华牌不造纯碱,改制糖了?”
程诺略显尴尬,本来想实话实说,可是碰到那边的梁思庄在给他扮鬼脸时,忍不住心虚道:“对,眼下只是试水之作,后面时机成熟,我们会根据人民需求及时生产。”
梁启超对这个回答很是欣喜:“好啊,眼下咱们国内的白糖市场到处充斥着洋货,贸易逆差不断拉大,就等着你力挽狂澜了。”
程诺本来想湖弄过去,看对上梁启超严重的真挚,也不好说制糖还只存在于脑海之中,否则双方间的信任难免会产生一丝裂痕,影响程诺此次前来效果。
说起来程诺之所以要奔赴四川之前,赶往梁启超的家里,一方面是因为科学院的财政摊子越铺越大,财政状况也越来越复杂。
一开始程诺是亲力亲为,后来发现精力有限,便将权力转交给姜蒋左。
可现在科学院的产业已经不小了,姜蒋左很难顾得过来,尤其是他还要忙着别的事,实在是顾不过来,况且他本身不是干这个的,之前也是被程诺赶鸭子上架。
所以趁着进川之际,程诺准备把这摊子事交给专业人去办,也就是刚刚卸任的前财务总长——梁启超。
专业人干专业事,这是程诺一直信奉的用人准则。
另一方面梁启超作为贵州女婿,与西南方有着牵扯不断的联系,早年倒袁时,曾给蔡锷发来谎称冯国章已起兵讨袁,催促蔡锷和云南军民也要赶快揭竿而起的电报,鼓舞了云南官兵的士气,加速了护国战争的爆发。
中间与唐继尧、蔡锷多次合作,关系密切。
等到倒袁成功后,梁启超在西南各省的名声达到了巅峰。
可惜后面蔡锷英年早逝,缺乏军队实权助力的梁启超,只好回归北京。
不过即便如此,有这些名声打底,如果程诺这次能带着梁启超一同过去,无论如何也比自己一个人,白手起家来得容易。
而且顺着梁启超的思路,未来真要去制糖,四川也是理想之地之一,毕竟当时四川可是我国三大制糖产地之一,在全国蔗糖产量基本保持在较高水平。
真要是制糖成功,除了保证民生外,还是战备物资,同时也能制造烈性炸药。
所谓一硫二硝三木炭,加一点白糖大尹万,便是这个道理。
当然,这只是酸碱之后的事了,眼下还是先把这件事给完结了再说。
想到这里,程诺邀请梁启超同行的心更加热烈了。
“不知任公辞官后,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我啊,眼下不过是一介草民,能力有限,也就写写闲散文章,把我之前的的稿件给整理一下,将来看看能不能发出去,也算我政治一道失败后,仅有的一点人生价值了。”梁启超苦笑着摇摇头。
或许是话语太过丧气,一旁的女儿有些担心得晃晃梁启超的腿,显然是非常担忧。
“哦哦,差点忘了,我这当父亲的失职这么长一段时间,也趁着这会儿休息,好好陪陪我这这些孩子,你说是不是啊,庄庄?”
说着话,梁启超还忍不住刮刮自己女儿的鼻子。
小女儿忍不住道:“爹地”
一旁的程诺有些无奈:“任公先生,您倒不必这样,政治上暂时受阻,可您还可以在别的地方继续施展才华。”
犹豫了一下,程诺继续道:“当初咱们俩还有个约定,不知您记得不记得?”
梁启超面色一滞,叹了口气道:“这我怎么能忘的,之前你可是力劝我,不要我继续从政,说其中道路凶险,尽量远离。可惜啊,当时我鬼迷心窍,认为这是我千载难逢改变国家的好机会,可惜啊,终究还是被人利用。”
程诺施以同情的目光,跟着叹口气后,打足精神道:“那么我们后面的约定还算数码?”
想到眼下正身处低估,政局动荡,对方不仅不远离自己以避祸端,还要盛情邀请,梁启超激动之余,又想拒绝:“致远得到心意我领了,可眼下我直接抛头露面,会给科学院带来不必要的注意,实非善事呐!”
程诺则将早已准备好的聘书拿出来,语气坚定道:“我们行自己事,奔理想路,何须问他人意见?何况任公这只是是一时遵养时晦的权宜之计,眼下有了别的路,为什么不再尝试一下呢?”
指了指桌上的冰糖,程诺认真道:“为了让更多的人民吃到糖,我郑重邀请任公先生为社科院院长兼西南分区总长,我不在川桂云的时间了,一切大小行政财务事物,均可由任公先生自行定夺。”
说罢,程诺将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
看看程诺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又摸摸桌上的聘书,梁启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厚重。
稍稍犹豫之后,提笔郑重签上自己的姓名。
“眼下正苦思救国良方,希望你这块方糖能有奇效,四川,我去了,巴适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