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大,粒子之微,火箭之速,化工之巧,地球之变,生物之密,日用之繁,无处不用数学。”
唰唰唰,江南造船所的技术研讨班里,程诺没有着急自我介绍,而是先把上面的这句话给写到黑板上,把粉笔放下,转身朝着讲台下的众人微笑道:“有同志愿意主动站起来,把上面的这句话给朗读一遍吗?”
讲台下的师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是疑惑之色,实在不知道这位新来的老师话里话外想表达什么。
好在这一切程诺都有预料到,从讲台上下来走到教室中央说道:“君子避三端,即避文士之笔端,避武士之锋端,避辩士之舌端,大家这个表现我能理解,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程诺,是咱们江南造船所新聘的顾问,也是本堂课的主讲师,今后大家在一起合作的时间还会很长。”
顿了顿,程诺转身指着黑板上的那一行字认真道:“这样吧,谁第一个主动站起来,我就给他加10分的平时分,至于这个平时分是干什么的,很简单。
它是同志们本堂课总成绩的重要组成部分,平时分越多,总成绩也就越高,对个人的评价也就越好。”
话音刚落,李南腾地一下从长条凳上站起来。
“老师我来吧……”
可他忽略了,他只坐了长条凳的一端,另外一端还有别的同志在坐。
勐地站起来造成长条凳的重心不稳,瞬间倾倒,同伴立马被摔个四仰八叉。
“哎幼,卧槽……”
“对不起,刚刚把你给忽略了,你没事吧?”
李南见势不妙,瞬间反应过来想去扶他的同伴,不过还是被程诺给抢先一步,边搀扶边开玩笑道:“看来李南同志对这平时分很看重啊,虽然冒失了一下,但这种积极进取的态度还是值得大家学习的。”
李南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略显尴尬道:“向我学习就不必了,太消耗自己的同志了。”
好在人也没摔出什么大事,拍拍身上的土,课堂气氛又重新得到恢复。
不过有这么一个小插曲,先前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也渐渐散去。
看着黑板上的板书,李南长舒一口气,认真地读起来:
“宇宙之大,粒子之微,火箭之速,化工之巧,地球之变,生物之密,日用之繁,无处不用数学。”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程诺带头鼓起掌来。
“很好,发音非常准确,感情也很充沛,给你加十分!”程诺笑着点点头,又看着先前那位“受伤”的同志说道:“不过鉴于李南同志的这十分给同桌造成一些小小烦恼,为了弥补他,额外再给同桌加上5分,你没有意见吧?”
李南连连摇头:“我没有意见,本来就是我的错误。”
“不错。”从李南那里得到正面答复后,程诺又笑呵呵地看向其他人:“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众人异口同声,看向两人的目光隐隐有羡慕之色。
正当李南长舒一口气,带着心中的小庆幸准备坐下时,被程诺给拦住了。
“慢着,李同志,我这话还没说完,先不用着急坐下,谈谈你对这句话的理解,最好结合一下咱们造船的场景。”程诺笑着鼓励道:“对了,这道题是附加题,答得要是正确,同样有加分。”
李南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嘴张了半天后才吞吞吐吐道:“计……计算船体的长度需要数学……”
“后面呢?”程诺追问。
“后面我就不知道了。”李南勾着头,不敢直视眼睛。
程诺有些无奈,只好抬抬手让对方坐下。
不过有前面徙木立信的良好开头,后面的众人踊跃发言,各种想法都有:
“统计学可以在船舶定位中应用,帮助船舶定位技术精确定位,便于船舶可靠行驶,通过收集不同时间点的船舶位置数据,推断船舶行驶路线,并预测船舶后续行驶路线,以确保船舶安全行驶……”
“还有几何学,可以用来计算和绘制船体的形状、船舶的尺寸、船体的曲率等等。”
“还有三角学原理,可以通过它计算和测量船舶的角度、距离和高度。例如,使用三角法可以测量船体的高度,以确定船体是否符合设计要求……”
看似众人在七嘴八舌,但程诺实际上发现,基本上都是自己从欧洲带回来的华工来回答的,其中大部分的知识都是当初他创办的夜校所讲过的知识。
教室中间的走廊,如同楚河汉界一般,将江南造船所和赴欧华工隔开。
一边越说越自信,一边则开始有些垂头丧气。
看着对面不断加分,原本以主人翁自居的江南造船所的工人们,一改当初的傲气,开始有些坐不住。
旁边的小年轻左看右看,越看心越慌,赶紧拉拉闭目养神的大师傅。
“大师傅,咱们得做点啥啊,要不以后在咱们厂里得低人一等了,这上哪说理去?”
大师傅稳坐钓鱼台,慢吞吞地端起搪瓷杯,吹掉水面上的茶沫,吸熘了一阵后这才说道:“这才哪跟哪,不用着急,再说了,当初洋人把持的时候,有技术含量的东西都没有教给咱们,站起来咋跟人家比?”
毕竟年龄小,即便有大师傅的开导,小年轻还是坐不住:“可大师傅你之前都说了,不能坐以待毙,眼下咱们干看着人家吃肉,这也不行啊。”
“够了!”大师傅虎目圆瞪,单手捂住茶杯往桌子上一扣:“怎么了,我的话都不听了?你要是什么都懂,用得着坐在这里?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长进先念书,只看得到意气之争,能成什么大事?人家说着你听着就是!”
说着,大师傅竟然从腰间摸出本子和笔来,摊在桌子上。
看小年轻还没反应过来,大师傅更是直接冷哼一声:“活到老,学到老,还不认真听讲?真要想争口气,那就好好学!”
有了老师傅打样,即便是心里再有不满,江南造船所的这些工人们也都开始端正态度,无论对面的赴欧华工怎么挑衅,这边都置若罔闻。
下面的一切程诺自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便拍拍手将回答停止。
“大家回答的都很好,不过眼下对于我们造船行业来说,虽然数学能用到很多地方,但凡事都有主次,今天我们要学习的就是船体数学放样,那什么是放样呢,有请咱们在座造船经验最丰富的大师傅来解答一下。”
说完这话,程诺又主动鼓起掌来,并对老师傅抱有期待的目光。
这次的老师傅没有拒绝,把手中的笔放下,施施然站起来,朝四周拱拱手从容不迫道:“那我就抛砖引玉,如有不妥之处,欢迎在座的同志及时指正。”
冲着程诺点点头,大师傅稳稳道:“所谓放样,其直接的含义是将图纸上按一定缩尺比例绘制的设计图放大成1:1的实尺图样,当然,也可能是1:5,甚至1:10,不一而足。
放在造船方面,放样的目的是为了制作出船体的各个部件,如船板、龙骨、船底等。放样完成后,船体的每个截面曲线将会被转移到适当的材料上,并在那里被切割、铆接或焊接,最终形成完整的船体结构。”
“说得好,大师傅果然是大师傅,一针见血!”程诺亲自走到大师傅面前,让其坐下后说道:“船体放样是造船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它确保了船体设计的准确性和一致性。
通过放样,我们的船体设计师可以验证设计图纸上的曲线和尺寸,并将其转化为实际的建造指令,使船体建造工作更加精确和高效。”
重新走上讲台,程诺直接在那句数学名言擦去,直接画了一条圆滑的曲线:“放到数学上,那就很好理解了,就是用于将船体设计图纸上的二维曲线转换成实际船体的三维形状……”
一般来说,放样有两个主要目的,第一是对原始设计作一个实际的校核,修改设计中不合理或错误之处。
第二是为以后各道工序一一下料、加工、装配、下水、洒装等提供草图、样棒、样板、样箱作为施工的依据。
其工作大体包括三个部分:船体的线型放样、结构放样及外板展开。
以程诺他们现在所建造的万吨巨轮为例,以1:100比例绘制万级船的线型图,在图纸上若存在0.5毫米的误差,经放大到实际尺寸,这一误差将达50毫米。
为了避免中间出错,程诺特意挑选出一些较为实用的数学原理和计算方法,将其汇总起来,传授给在座的工人同志,从而进行手工数学放样。
船体数学放样中所用的样条曲线在各端点的几阶函数导数值,就是样条曲线的信息,即计算几何的范畴。
其中数学放样的主要理论来自于苏步青先生,我们国家微分几何学派创始人,被誉为“东方国度上灿烂的数学明星”“东方第一几何学家”“数学之王”。
当时苏步青不复壮年,但仍十分关心生产实际问题。他带领学生去过不少工厂,后来又去江南造船厂搞船体数学放样,去上海工具厂为工人和技术人员上课。
为他们解决生产中遇到的问题,大大提高了相关产业的科技水平和生产率。
后面在船体数学放样项目的基础上,古稀之年的苏步青创立“计算几何”新学科,开辟几何研究新领域。后来复旦大学数学系“船体数学放样”等项目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奖。
虽然其中的很多东西都需要计算机的辅助,对于此时的程诺来说不适用,但其中仍有部分应用数学的内容,极大地帮助到程诺他们。
就是在这种学习探讨的过程中,赴欧华工与江南造船所老员工之间也开始慢慢摒弃前嫌,关系也越来越熟络,比如王铁锤就竟然缠着大师傅问东问西,而大师傅在新工艺方面,也会经常找王铁锤探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另外一边,“自诩有建设之功”的摩根直接不屑一顾,夹起雪茄勐抽一口:
“杰克,你知道雪茄哪里的味道最好吗?”
杰克赶紧上前答话:“当然是先生您手里的雪茄味道最好。”
“不不不,雪茄当然是古巴的好,酵香醇厚,只有古巴肥沃的红土,才能孕育出世界上最好的烟草!”
下属配合道:“您说的是,也只有您这样的上层人士,才配抽这样的雪茄。”
摩根嘴里的烟气全都吐在了下属脸上,看到对方敢怒不敢言,明显生气却又不能发怒的样子,忍不住洋洋得意:“也只有我们日不落大英帝国,才能造出世界上最先进的轮船,法国人?no,中国人,no。”
说完这话摩根直接哈哈大笑,尤其是听着下属在汇报造船进度后,更是觉得胜券在握,一切东西在他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下属却没摩根想得那么乐观,犹犹豫豫,最后决定还是将程诺授课的事讲出来:“先生,我听说中国人这边已经专门开始进行轮班培训,咱们是不是也要进行一下培训?”
摩根毫不在意:“那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这才需要培训,我们本来就经验丰富,哪里用得着像他们那样?完全是在无意义的浪费生命,上帝他老人家都会看不下去的。”
还没等下属反应过来,摩根突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还说,以我们英国人的能力,似乎每个人都能过去给中国人当老师了,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太过欺负他们了,要不然我派过去几个同事过去,进行人道主义援助?”
原本下属是想告诉摩根,说程诺这边不仅培训很成功,而且建设进度已经与英国人这边齐平,甚至隐隐有超过之势,根本不是摩根自我想象的那般模样。
可在想到刚刚对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下属的心里重新燃起怒火。
“可怜的家伙,难道不知道这里不归上帝管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