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行刺失败,向二并不慌张,唯一出乎他预料的是岸上竟然有人能攻击到自己兄弟。
跃入水中,向二很快摸到荆门。
入了水还在咕咕冒血的额头让向二明白人已无救,他一发狠,暗道一声对不住兄弟,就掏出腰间短刀,利索地割下了荆门头颅。
不能留下凭证。
察觉近处船上之人下水,大略想要争个大功,向二不仅没逃,反而迎了上去,一刀一个捅入最前两人心口,越出水面换了口气,就重新沉入水中,转身向出海方向游去。
既然敢取一個‘浪里龙王’的混号,向二对自己的水性有着十足信心。
提前考量,大伙判断官军在事发后定会将两岸作为围捕重点,但不说向二,那怕荆门,吃得就是水上这口饭,下了水也能轻松潜游百丈。因此,他们将逃脱方向设置在了外海。
那边有船提前在等待。
快速潜游了足足一里多,向二又从腰间摸出一根尺余长竹管,正想不露头地悄悄换一口气,忽然感觉有东西接近自己。
警觉的向二立刻放弃换气,继续快速向前。
然而,不仅没有甩掉,那种被接近的感觉反而越来越重,甚至,向二觉得,那东西就是故意的,故意不追上,而是在等他逐渐力竭,就像钓鱼时的遛鱼一般。
意识到这一点,向二悄悄地重新握住短刀,故意放慢了一些速度,找准某个瞬间,他忽然转身,凭着感觉就发力向身后刺去。
没有刺中。
不过,向二也确认,自己确实被跟踪了,而且,竟然是个小姑娘。
刚刚回身突刺,那小姑娘如游鱼一般,身形灵巧地在水中拐了一个方向,轻松避开了他的攻击。
这让向二意识到对方水性比他还好。
不过,好又如何,毕竟是个小丫头,向二没有自家兄弟荆门那样的好眼神,更何况某个姑娘脱去了麻袋,他也就没有认出之前是这小姑娘挥出两记物事击中了荆门。
向二甚至觉得,如同刚刚下水那些人一样,这也是个想要争功不要命的渔家女孩。
虽然不觉得这小姑娘能威胁到自己,但被如此追撵着总是不好,引来官军就是更大麻烦。既如此,向二很快决定,那就再结果一个祭奠自家兄弟。
打定主意,向二干脆先放开自家兄弟头颅,调整姿势,握刀再次向那既不肯靠近也不愿离去的小姑娘攻去。
让向二恼火的是,他逐渐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小姑娘的水性,最近一次攻击落空,他偶尔瞥去,甚至见那小姑娘朝自己笑了下,似乎是那猫儿戏耍老鼠般的笑,这一笑让向二更是火起,强忍着胸中越来越急的憋闷,他调转身形,再次追了过去。
向二不知道,因为胸中一口气逐渐消耗殆尽,他的身形比之前慢了不少。
某个在水中真如鱼儿般的麻袋姑娘却能感知到。
因此,她才会笑。
这一次,当向二攻来,她再次轻松躲开,却没有如之前几次那样躲远,而是如游鱼跃水般一个上跳,感觉向二来到自己脚下,小姑娘又是一个急坠,全身发力,一脚准确踢在了向二脖颈上。
噗——
水下无声,却是踢出了一大串气泡,好像有甚么东西因此炸裂。
随即是向二失去了知觉的身体开始向水底坠去。
蔺小鱼没有急着接近,警觉地围着那人游了几圈,顺便找回了一颗头颅,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心靠过去,先踢掉向二手里的短刀,又补了一脚,确认这人是真没了动静,她才一把抓住向二头发,向岸上拖去。
营海使大人遇刺,甬江两岸已经乱做一团。
当迅速闻讯而来的官兵看到一个小姑娘一手拎人头一手拖着一个人走上岸,瞠目之余,更多还是警惕。
蔺小鱼丢下生死不知的向二和荆门的人头,朝那些人笑了下,忽又想起,身上麻袋没有了,只剩贴身衣物。这可不能让外人随便看,于是坐了下来,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团,小腿还悄悄发力,钻啊钻的,把一对蹬掉鞋子后白白的小足也埋入岸边沙地。
像个刚刚被人欺负了无处伸张的柔弱女孩。
蔺小鱼这一系列动作,却是让周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官兵都有些发毛。
小姑娘……你这是装可怜么?
可你别忘了你刚刚拎了一人一头上来,你现在装可怜,大伙也不敢信呐!
……
荆门一箭射出,提前挑选了位置的陈宁和章颌都看到岸边那人瞬间被侍从推倒,之后再见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簇拥着一顶轿子向城内而去,大致确认,刺杀失败。
若是射中,无论伤了还是死了,短时间定是不能乱动的。
跟随周围百姓一起四下逃散的陈宁动作间,悄悄离开了章颌身边。
陈宁之前设想,最好情况,刺死了那人,又能解决好各种首尾,他再把种种摆在左相面前,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那李善长都必须支持他复起。
其次,事情成了,他因此败露,那么,只要能拉着那些人一起死,他死也就死了。
然而,当下事情没成,陈宁忽然就不想死了。
陈宁没有进城,沿江一路来到南城外的商港码头,恰好看到三艘形制与大明海船不太一样的倭船已经立起了船帆,明显打算启航模样。
于是凑过去,随意来到两位民夫旁,帮着抬起一架瓷器,见那两位民夫疑惑,陈宁还瞪过去一眼:“小心着些。”
就这样上了船。
趁人不备,陈宁转入船舱,一路往下。
陈宁很清楚,刺杀失败,凭他留下恁多的蛛丝马迹,想要查清楚整件事,并不困难。
因此,继续留下,难逃一个死字。
果断离开,留得青山在,将来总有机会。
至于太仓的家人,捧着几个从上层舱室里顺来窝头靠在底舱一角的陈宁目光里闪过一些黯然,随即又坚定起来。
都是那营海使的错。
将来,他定会给家人复仇。
今日下午难得起了一阵西风,来自日本的村田门卫决定启航。
岸上不知为何乱了起来,站在船尾的村田门卫一边看着船工用大橹将海船推离码头,这位个头矮小的日本海商一边目光里透着些莫名的渴望与期盼。
如此一片大好河山,该多乱乱。
多乱乱!
……
章颌进了城,才发现陈宁已经不知所踪。
第一反应,自己被耍弄了。
当下却无心多想这些。
两位兄弟……章颌相信向二能逃脱,但那被甚么东西击中的荆门,他不可能知道向二发狠割下了自家兄弟的头颅,因此觉得这破绽会被官军抓到。
既如此,章颌也不犹豫,打算立刻返回海盐老家。
然后,带着家人出海!
出海啊!
最不希望的一种结果,也顾不了恁多。
保命要紧。
……
只要朱塬外出,总不会放过窥伺机会的左相府甘随同样在今日围观的人群中。
当那艘渔船从大船后面绕出,明显靠近了北岸时,曾经当过斥候的甘随就产生了警觉,但他可没提醒那营海使的职责,不仅如此,甘随觉得,若那人就这样被人刺死,也算解了左相的一个心头大患。
然而,甘随很快又认出了船上那两人。
再想想昨日清晨陈宁突然带了一个陌生人来见自己,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的甘随只觉得寒毛都倒竖起来。
这是个圈套。
无论那营海使有没有事,这次行刺,很可能都会牵连到左相身上。
甘随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回城路上一番斟酌,甘随就直奔早就探知过的陈宁落脚处。
某人显然是这一层层圈套的始作俑者。
陈宁居住的小院里只有几个家仆,甘随逼问一番,就一刀一个,干脆地将所有人抹了脖子。随后又在陈宁书房里搜罗一番,一无所获,担心陈宁把甚么东西藏在隐秘处,甘随直接放了一把火,还把陈宁的几个家仆尸身都丢入了火中。
下一个目标,是城东南的章颌住处。
路上已经开始有官兵四处巡视,甘随绕了好几次,终于来到章家大宅。
大宅内正一片混乱。
章颌想要尽快离开,又不舍得之前为了尝试入股海贸公司带来的大笔钱财,因此正急惶惶地让家仆装车。
这边人太多,甘随明白自己更不能顾忌留手,拔刀就开始一路砍瓜切菜。
凡是见过自己的,一个都不能留。
曾经担任过大军先锋的锐气,还有这些年从来没落下过的家传武艺,让甘随如同一尊杀神,一路过去无人可挡,那怕另外几个还留在章家的海寇拼死亡命,也没能在甘随手下撑过两三回合。
清理掉满院子二十几口人,甘随没有找到陈宁,逼问特意留到最后的章颌也没结果。
大街上人声马嘶越来越密集,这边血腥气如此浓重,很快会被人发现,甘随叹一声,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完,只希望那陈宁和之前船上入水那人都能自己逃脱。
匆忙来到章颌书房与卧房等处简单搜捡,没找到甚么敏感之物,甘随便再次放了一把火。
其实也想如法炮制把那二十几条尸体丢入火中,奈何已来不及。
待到火起,甘随离了大宅,就近跃入穿城而过的一条内河,一路潜游,终于从西水门离开了定海县城。
甘随不知道,他最该搜捡的,只是章颌尸体而已。
昨日要过了那份‘左相亲笔’,关系着家族前程,章颌谁都不敢相信,一直贴身收藏。
甘随没有检尸,也没有时间处理尸体,导致闻讯而来的官兵很快就在章颌怀中找到了那封信。
……
刺杀事件发生半个时辰不到,又见城内有火起,以为事情比自己想象还要严重的海军都督华高当即宣布戒严,定海县城内外,无论任何人,无论任何船只,接到命令,就地等待核验,擅自行动者,杀无赦。
然而,事情的进展也超出华高预料的快。
刚刚去看过小祖宗,确认朱塬无事,就有人来报,说是一个自称营海使大人身边侍女的小丫头,抓到了两个行刺者。
嗯。
准确说,是一人一头。
华高还没来得及处理,就又有寻城官兵将章颌尸体送了过来,连带着尸体怀中的那封信。
送人过来的百户脸色都有些白。
因为没管住手,提前瞄了眼那封信,竟然是左相大人……
百户的第一反应,接下来,定是逃不了一场波及朝野的大风波了,因此,他丝毫不觉得发现了那封信是甚么功劳,只希望别牵连到自己。
向二只是被某个丫头一脚踢晕,上岸后救得也算及时,很快缓了过来。
华高亲自审问。
酷刑之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很快清晰起来。
那陈宁通过一封左相亲笔蛊惑章颌刺杀朱塬,某个蠢才,竟真得被说动了。
另外,华高也确认了整件事的另外一个关键,向二不知道甘随姓名,好在,营海司当下最不缺擅长画影图形之人,很快,甘随的外貌就几乎一丝不差地出现在了纸上。
华高不是笨人,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但,整件事的破绽也实在太多。
不过,自家主公‘视若亲子’的小祖宗遇刺,他也不敢替左相辩解隐瞒,连夜让全程旁听审讯的拱卫司百户闻造押解着向二和一应证据赶赴金陵。
与此同时,海军都督府也顾不得甚么规矩,迅速派出两队人,分别赶赴海盐和太仓,抓捕章、陈两家一干人等。
……
藏在倭船底舱的陈宁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或者一两天,或者两三天,反正,他只希望倭船能离开大明更远一些,再远一些,等之前顺手偷下的几个窝头吃完,他就会现身。
陈宁已经想好,自己本身有一身学问,还有之前营海司流散出来的那些航海技法,说动这倭商船主留下自己,定然不成问题。
正闭目思虑着这些,船身忽然一顿,好像遭遇撞击,陈宁脑袋也磕在了舱壁上。
恨恨地骂了句,陈宁顾不得头痛,连忙爬起身。
万一船只触礁漏水,他待在这里可是最危险的。
小心地在各个水密隔舱走了一遍,没发现漏水,船只也不再晃动,陈宁还不放心,正犹豫着要不要提前现身,已经有两人举着油灯出现在底舱门口,看到呆立的陈宁,其中一人咧嘴一笑:“这还有条杂鱼哩。”
另一人道:“怎看着像咱汉人?”
陈宁从两人神态装束已经飞快确认,这是两个海寇,显然,这家倭商被海寇劫了。
等两人说完,陈宁不慌不忙地拱手:“在下陈宁。”
两海寇却没和他客气,上前抓了他就一路来到甲板,拎小鸡一样把陈宁丢在地上。
陈宁没有恐惧慌乱,爬起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衫,看向四周。
注意到不远处几位个头矮小的倭人如烂泥一般跪在一人面前,那人一张方阔脸膛,肌肤黝黑,身材不高却很是雄壮,与周围海寇不同之处在于套了一身黑色皮甲。
确认首领无疑,陈宁便朝对方拱手:“在下陈宁,因刺杀营海使朱塬失利,不得已背井离乡逃来海上,敢问这位首领,姓甚名谁?”
陈宁的算盘很明了。
当下在海上讨生活的海寇,第一憎恨的是那海军都督府,排第二的,定然是营海司。自己这番说辞,再加上之前的预备,保命定是不难,甚至还可更进一步。
相比加入倭商去往日本,入伙海寇,更便于他尽快施展。
果然,陈宁这么说,周围海寇都面露异色。
那海寇首领更是不掩惊讶,一脚踹开面前一个倭人,来到陈宁近前,上下打量他一番,抱拳道:“俺乃赵定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