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这座占地二分的小院,眼睛红红还挽着母亲的采桑还是不由四下打量。
首先是面前的三间正屋,标准的土坯茅草房子,东侧是厨屋,西侧是茅房。除此之外,院子西侧圈起了羊圈,养了两只羊。厨屋南侧的空地上种了蔬菜,正屋两侧多余的空间也被整理出来,搭起了棚子,如同两间耳房。
整个院子如同曾经岱山岛上的小家一样,打理的干净利索。
随即进入正屋。
虽然是土坯房,但屋内空间也并不像曾经居住的茅草屋那么阴暗窄小,反而显得很敞亮,三间的正屋内部还砌了隔断墙,通往两侧的房门上挂着蓝布帘子。
屋内还摆放了明显新打的家具,无论桌椅还是板凳都被擦拭得很干净。
迎接的亲邻太多,只有少数人能进来,大家在堂屋内坐下,你来我往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不过,大部分都是采桑在问,周围叔伯婶姨回答,偶尔被问几句,都尽可能打岔过去。
这不只是来时车上谷婆子的提醒,平日被教训多了,采桑其实也清楚在外面不能乱说话。
寒暄了一刻多钟,采桑大嫂主动提起要去做午饭,带着女人们出门,夏婆子知道这边一家有体己话要说,很识趣地主动跟了出去。
男人们继续在堂屋说着话,采桑则与母亲一起来到里间,才想起,问道:“娘,弟弟呢?”
“去学堂了,要午时才回,”赵氏说了一句,转眼就是感慨:“要说你服侍的营海使,真是个好官哩,看看这才一年光景,娘活了这么些年岁,从没想过还能过上这等日子,连娃子都能读书。”
采桑听母亲夸奖自家大人,也露出笑容。
随即又黯然。
因为想起了自家大人很快就要离开明州的事情。
张了张嘴,采桑并没有说出口。这种事,似乎也同样不适合提前与人乱说,那怕是自己亲娘。
等自己离开时,家里人总会知道。
母女俩在床边坐下,采桑打开挎包,掏出了两串铜钱和几粒银锞子推过去:“娘,我带了五贯回来,府里发得都是铜钱,每月两贯。全带铜钱太重,我就换了些银子。”
赵氏刚伸手将银钱拢过来,闻言立刻抬头:“这银子……你多少换的?”
采桑不明所以:“一千钱换一两,不是么?”
赵氏顿时有些急,抬手就点在自家姑娘脑门上:“傻妮子呦,亏了,当下市面,八百钱就能得一两银哩,你这……三两,亏了六百钱,我的傻妮子呦。”
说着又点了一下。
采桑也有些蒙。
这银子是她和写意姐姐提过后,在府里账房上换的,如何没想到……这,这……甚么情况?
赵氏点完自家丫头,又在自己腿上拍了拍,想想说道:“五儿,你这……你回去,再换回来,抽空让你爹再去取?”
采桑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随即又退缩。
自己这都换了,再跑去换回,府里账房那边……那里是她一個小丫头能反复折腾的?
想想摇头:“娘,不若……就如此罢?”
赵氏见女儿为难表情,顿了顿,也自觉明白了些甚么,叹了下,一边把银钱收起,一边又忍不住埋怨:“你这傻妮子。”
见母亲转身打开床头箱子,知道她不会再迫着自己换钱,采桑放松了一些,撒娇地跟过去,探头打量箱子里的物事,一边问道:“娘,官定的一千钱换一两银,如何成了八百哩?”
“或是铜钱少了罢。”
赵氏也不懂,她只是个连字都不识的渔家妇女,曾经住在岱山岛上,一年都用不到几回钱。当下却是本能地一针见血了一句,见女儿探手摸过箱子里一个红布包,连忙道:“小心着些,这是户口簿和房契。”
“宝贝的么,大人做这本子时我也在,比娘还先见到样子哩。”
确实提前见过。
记得有几天,内宅里连续送来好几种纸张。以及相应的户契样本。封皮用染了颜色而且很厚的纸张来做,内页里的白纸也比日常所见要好。
做出来的簿子,给人感觉就比平日里那些契书要正式太多。
采桑说着已经打开。
里面是两个硬皮的证件本,红色的是户口本,封面是烫金的楷体字,蓝色的是房契,同样的烫金字体,内里当然就是眼下这栋宅子。
采桑打开瞄了眼房契,就转向户口本。
揭开封面,内里大概十页的样子,第一页是一户人家的大概信息,很规整的印制表格,还有一枚醒目的红章,具体内容,比如户主,自己父亲,伍三六,还有户口类型,填写的是‘渔户’,诸如此类。
采桑继续翻。
下一页是自己父亲的信息,诸如性别、年龄等信息。
再一页,采桑一看就不由笑起来:“娘,原来你叫赵兰花呀,我怎不知?”
赵氏已经收好了女儿送来的银钱,坐在旁边一起看,闻言横了女儿一眼,却也露出笑意:“才起的,那录户口的差爷说不能没有正经名字,就临时找先生起了个,前些日子,好多人都起了名字哩。”
“也是好哩,”采桑道:“人活这一辈子,连个名儿都没,才是白活。”
“你这话……果是进了大户人家。”赵氏说着,倒是转向女儿腰间,摸到第一次和丈夫一起去探望女儿就见到水晶牌子,望着上面其实自己并不认识的刻字,说道:“娘还帮你问了问,那先生说,你这名儿,才是大学问人能起得来的。”
“自然了,”采桑理所当然道:“大人可是五百年一个的奇才,咱全大明都知道。”
赵氏也想到了营海使大人传闻中那甚么‘送五百年国祚’之类的说法,她不懂,却点头:“好官哩,前些日子咱们岱山的宋财主来咱社区,说了营海使大人坏话,你汪家七伯,还有几个乡老,当场就和他翻了脸,酒宴都没吃就散了。”
采桑来了兴致:“为啥事啊?”
“宋财主说那营海使引着大家投钱造船,忽又说明年不收鱼了,太坑人,还说已有那监察老爷上书弹劾,要罢了咱营海使大人的官。”
采桑歪了歪脑袋,不太懂。
不过,想想之前的铜钱,还有这甚么……她忽然觉得,回府之后,必然要和写意姐姐说一说。
大人那么好,怎能让人给欺瞒诬毁?
打定主意,采桑又转回面前的户口本。
下一页是自己二姐。
大哥、二哥和大姐都已经成家,不在这一户上,自己也已经不算。
二姐的名字叫伍梅。
还是花。
采桑想笑,倒是又记起,问道:“娘,刚怎不见二姐,也去了学堂么?”
“她都十五了,那里能去学堂,”赵氏摇头,也疑惑,却只是道:“或是怕生,躲西屋了。唉,搬来这些日子,已经有不少媒人上门,你姐妹几个都是好模样,娘自是要给她挑个好的,却不想她自己似有主意,一个个都看不上。”
短短几个月在营海司府邸内经历了各种女人之间的大小心思,采桑已经不是最初的懵懂渔家丫头,听母亲这么说,忽然想起最初,知州派了差官来挑人,父母本是想要推出二姐的,没成想,落到自己身上。
采桑明白,能进那样的高门大院,那怕只是一个丫头,也比当下要强太多。
或许二姐是因此恼了自己罢。
只是,这种事,各人有各人造化,又能如何?
翻到最后,是九岁的弟弟。
之前也没有名字,家里都是六娃六娃地叫,当下,名称一栏填了‘伍三用’,这又让采桑笑出来:“娘,弟弟叫伍三用,大哥是不是叫大用,还有二哥,伍二用?”
“是哩,”赵氏跟着笑:“你爹定的,说是这样听起来顺耳,三兄弟若是起仨名字,多麻烦。”
采桑笑着,听母亲这么说,倒是想起了自家大人。
不止她们这些丫头,就是最近,那些奇奇怪怪的番娘胡女,却是一首词,就全给起了名,甚至都还没用完。
那首词……
嗯。
采桑还不会背,也不太懂其中一些句子的意涵,但,是真好听,听着听着,甚至让女儿家都有几分伤感。
这么想着,翻完了户口本,递给娘亲,看着赵氏郑重其事地把两个本子包好放进木箱,才说起正事:“娘,大嫂要开汤馆这事,靠谱么,我就想,若是不成,这些银钱,还不如留着给弟弟将来娶媳妇?”
家里人之前的传话,说是自家大嫂想要带着家里人一起在社区的商业街开一个羊肉汤馆。
大嫂擅长烹制羊肉,采桑从小到大,没少吃。
进了营海使府邸,采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能学会大嫂的手艺,不然,还能做了给大人尝尝。
或许……就让大人上心了也说不定。
“成的,成的,”赵氏连忙道:“早就打探好了,莫说这陈山脚下,就咱这昌国社区,算上那些个被安排过来的流民,都有六千户,开一个汤馆,凭你大嫂那手艺,还有,当下咱百姓手里也都有闲钱,定是能生意兴隆。”
采桑想想自己之前很多年的口福,点点头,又问:“要投多少?”
“算到开张,大略要五贯,”赵氏道:“在那甚么商业街上赁个一间的门面,月钱要一贯,还要押一月租金,这是两贯。再有,置办桌椅厨具,购置食材,这要两贯。剩下一贯,算是备用,不定有甚么需求。”
采桑眨了眨眼睛,嘟嘴道:“合着……都是女儿出钱?”
“算是家里欠你的,”赵氏抬手又点了自家妮子一下,语气却软了软:“虽说这一年咱家挣了不少,你二哥跟着出海运粮,都有了一套大瓦房,工钱也丰厚,但你也知,你几个侄子,都快要谈婚论嫁,要花钱哩。唉,说起这个,他每几个娃子年龄差了些,没能成丁,不然今年分了户,也能有一套房。当下你大哥就愁了,大娃说媳妇,房子都不知怎么办。”
采桑道:“成了丁,应还是会分房子的罢?”
“谁知呢,大娃十四岁,早知就该给他虚报两岁,唉,你大哥也是后悔,还有你二哥家两个小子,”赵氏道:“你爹去打听过,说是成了丁就能分,但过一两年,谁知又是甚么光景。”
赵氏说着说着,目光期待地看向自己女儿。
采桑当然明白母亲在期待甚么,顿时摇头:“娘,女儿在府里只是个丫头,甚么话都说不上,再者,女儿也要与你明说,千万着别顶了女儿名头做甚么事情,若是被发现,女儿或一顿棍子就被打死了,咱们家……也落不到好。”
赵氏听女儿说的郑重,特别是那‘被打死’的话语,顿时跟着摇头:“不敢,,不敢哩,”说完又上下打量自己女儿:“五儿,你这一身,娘是说,那大人……可看上了你?”
采桑摇头。
其实,倒是有过一次。
那些场面,采桑当下想想还脸红,只是吧,她只能在旁边当一个捧烛的丫头。
第二天倒是大着胆子求了求,还恰好被写意姐姐看到。
再然后,就都没了机会。
因此,直到现在,她还是个女儿身。
采桑对此倒是不失望。
因为……恰好听写意姐姐和留白姐姐斗嘴时知道,她们,也都是女儿身。
采桑对此的感受是,大人果然是大人。
并不如同她想的那样,高高在上的那些老爷,整日的就……反正,她只见到自家大人每日每日地从早忙到晚。
见女儿摇头,赵氏有些失望,又有些作为母亲的某种莫名安心,拉住女儿小手,顿了顿,只是道:“你在那营海使大人府里……要好好的,好好的就是,娘也听说过一些,那高门大户,也是如你说的,动辄就要死人哩。五儿,听娘的,咱可别去争那些个不该争的,本本分分。”
采桑连连点头。
赵氏说到最后,却又忍不住道:“五儿你好模样,有些个事情啊,咱不求,它自己也能来哩。”
采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