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塬接过一叠奏折,看了下,厚薄不一,却足有六份之多。
翻开第一份。
这是来自金陵御史台的一位御史,说的是朱塬下令禁止民间参与海捕之事。
预料之中。
大致扫过内容,倒也有理有据,不偏不倚。
再看第二份。
这是一位浙东按察的上奏,弹劾朱塬贪渎索贿,搜刮无度,以至于回程之时,珍玩财货、美姬仆役,竟然装了整整十一艘大船。
这……
好像也没错,确实是十一艘大船。
再往下翻,不外乎都是各种罪名罗织,风闻奏事。
全部浏览一遍,朱塬抽出一份递给对面老朱,笑着道:“祖上,这个好,‘擅自升迁’、‘与民争利’、‘苛捐重税’、‘掳掠民女’、‘侵占良田’、‘以权谋私’、‘贪索无度’、‘图谋不轨’。啧啧,八大罪状。说起来,我最近一直在写一份述职报告,大致总结过往大半年时间的工作,还有给祖上的后续执行建议。这个……他倒是替我先总结了一遍。”
老朱接回,却瞪了朱塬一眼,笑骂:“你倒坦然,还能笑着,一点不怕么?”
说着已经翻开。
提前看过,这算再看一遍,也想听听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如何应对。
“怕啊,”朱塬点头:“其实,自从祖上让人转送给我那第一份弹劾奏章,我就有些怕了。而且知道,那只会是一个开始。”
老朱想了下,说道:“是那封……说收鱼之事的。俺记得。你讲过了道理,俺也觉得不错。若不然,也不会转给你自行处理。”
“塬儿说的是这件事背后。”
老朱抬头:“嗯?”
朱塬道:“开始呢,祖上,我其实是想要……唔,做一张白纸的,既然如此神奇地回到了这个时代,祖宗又如此信任我,就想要尽心尽力,比如,祖宗连续赏赐土地,我都没要,因为我想要以身作则,像白纸一样,做人做事都清清白白。”
老朱表情稍稍收敛,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过来。他能感到,接下来,就是但是了。
朱塬也便转折:“但那封弹劾之后,我突然觉得不对了,我不能做一张白纸。”
老朱依旧望过来:“为何?”
朱塬与老朱对视,说道:“塬儿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不是真的表面上这十几岁孩童模样,前世……也算看惯了世情,因此知道,人心,是最经不起反复折腾的。就说这些弹劾,一封两封还好,三封四封也行,但,如果长年累月,持续不断,祖上看多了,也就会开始怀疑了,这是不是真的呢?”
老朱张嘴想要说什么,朱塬已经抢着继续:“这就有了一个问题,如果塬儿继续保持白纸状态,那些人,只要成功地把一个墨点子甩到我身上,又被祖上看到,那,这个墨点就会显得非常刺眼,让祖上觉得……哦,原来这小子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
“怎会如此?”老朱终于开口,说着就摇头:“不会如此!”
朱塬还是飞快继续:“对比来说,如果我主动做一些荒唐事,比如,显得好色一些,贪财一些,这相当于提前自己往自己身上抹一些墨点子,然后被祖上看到,拉低您对我的期待。到时候,再有人弹劾,又甩了一个墨点子到我身上,祖上就会想,那小子本就是这德行,再坏一点又如何。恰好我还能干事,祖上大概也能容我更久一些。”
老朱望着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黑亮通透的少年眼眸,短暂沉默,摇头道:“这……忽地说的甚么傻话。”
“本来不想和祖上说明白,只想默默这么做的,但,祖上对塬儿太好了,就忍不住想对您坦白,”朱塬实话实说,带着点暗然:“而且,这不是傻话。记得前世……是下个朝代的一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人都希望一切都如初见,人人也都抵不过故人心易变。这世道,纷纷扰扰太多,你不想变,它也能强行把人扭到面目全非。”
老朱听完这些话,想到那《天书里的种种,忽然也有些伤感,一把合上面前的这封弹劾奏章,起身,又伸手把朱塬面前的那一叠也捞过去,走到窗边直接丢入江中,一边对还坐在书桉旁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道:“塬儿,你安安心心的,咱一家人,啥也不变。谁敢再聒噪挑拨,俺砍了他。”
这么说完,老朱反应过来,勐地看向窗外。
就该把刚刚这几个也给砍了,想了想,六份奏折,倒是记起了四个名字,老朱打算稍后再问问,一个都不放过。
这些个书生,就会为一些鸡毛蒜皮搬弄唇舌,那知道自家塬儿到底做了多少的事情。若不是他打通了海上粮道,让自己能无后顾之忧地增调大军,若不是那奇袭包抄大都的计策,甚至,若不是那热气球,那有这大军短短几月就打完了曾经两三年才能结束的一仗?
回到书桉重新坐下,见朱塬还有些伤感模样,老朱又道:“孩子,就忘了刚刚罢,等回了金陵,俺再给你出气,把那几个乱说话的都砍了。”
朱塬抽了下鼻子,感觉眼睛又开始湿润,摇头,想要说什么,感觉有些哽咽。
深呼吸几下,见老朱又起身,亲自倒了水过来,连忙接住,还要站起,被老朱按住肩膀,只能重新坐好,道了声谢,再缓了缓,说道:“祖上,这件事,还是要说一说的。”
老朱重新转回书桉后,还没坐下,闻言摆手阻止道:“莫说了,不提这个。”
朱塬坚持:“还是要说的,这件事看似不大,背后道理,其实关系到咱朱氏江山,塬儿一定要给祖上梳理明白。”
老朱见朱塬语气郑重,顿了顿,才微微点头。
朱塬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祖上有没有想过,这天下人,真得全部都想要‘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真得都很看好咱大明新朝么?”
老朱摇头:“定不是呵,不然还打个甚么仗。”
这有些偏。
朱塬不再抛砖引玉,而是直接道:“不只是那已经覆灭的元廷,还有,塬儿想说的是,这中原各地,本来的豪强大户,其实也没那么想要改朝换代。想要改变的,不过是如祖上当初那样实在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而已。”
老朱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理解有误。
琢磨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些话,对比过往十几年的经历,显而易见,确实如此。
早期加入红巾,每到一地,官军往往不能打,迎接他们的,更多还是地方豪强组织的乡兵。
稍稍点头,老朱没有插话,只是等待朱塬继续。
朱塬又想了下,接着道:“塬儿第一次与祖上讨论经济之学时就说过,以经济之学的角度,元朝国祚不足百年就迅速败亡,原因在两方面。首先是生产层面,不如咱汉人发达。但,更严重的,其实是分配层面,元廷放任贵族、豪强、大户肆意侵占搜刮百姓,完全忘记了唐宗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活不下去了,只能揭竿而起。”
“这其中,地方豪强大户,占有的利益其实比元廷还要多,要不然,元廷也不至于在最后的几十年因为收不上租税而出现严重的经济问题,乃至财政崩溃。”
“曾经史书上,就有过祖上一句话,也不知您这一次说过没有,叫‘元以宽失天下’。”
“这很精辟。”
“过往大半年时间,人在东南,我最深的一个感受就是,地方大户,真得很有钱。就说那玻璃,因为前世司空见惯,家家户户窗户上都镶嵌着透明玻璃,我是不报什么期待的,只打算随手开辟一个小生意。没想到,玻璃烧制出来,竟然能卖到与黄金等价的程度。这一方面说明,玻璃在这个年代很稀奇,另一方面,还是一件事,地方大户,真得很有钱。有钱到前世野史记载,有大户甚至能以一家之力捐建金陵城三分之一的城墙。”
老朱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一句:“这就任地胡说了,城墙乃防务重器,如何能让那私人插手,咱又不是没有钱粮工匠。”说着又好奇:“这野史说的……是那家大户?”
朱塬摇头:“塬儿也知道不是真的,至于哪家,就不和祖上说了,反正是野史。”
老朱明白朱塬心思,也不介意,只是示意他继续。
朱塬接着道:“有个成语,叫‘欲壑难填’,即使在元廷的宽纵下,各家地方豪强大户已经积累了百年,但,人心永远是不会满足的。就比如,我去到了明州。过往大半年时间,操持运粮的同时,还开辟了两大财源,一个是重新梳理海贸,另外一个,就是通过各种措施,鼓励海洋捕捞。我到之前,根据记载,舟山渔场每年的捕鱼产量,最高只有300万斤左右,但只是今年夏汛,这个数字就一举提高到了43万担,折合4300万斤,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海贸层面,只是十张牌照,进账200万两白银。”
老朱不由点头:“这是你大才,俺都看着哩。”
朱塬喝了口老朱刚刚亲自给自己倒的茶水,接着道:“祖上,这里我还是忍不住自辩一下,我不贪财,如果我贪财的话,其他不说,只是那200万两的海贸公司牌照收益,我有一百种方法悄无声息地装到自己口袋里,而不是拿出来补充国用。”
老朱摆手:“不说这扫兴事。”
朱塬便又继续:“过往大半年所做的这些,其实就是我被弹劾的根源。因为,我打造了两块肥肉,一块是‘海捕’,但,刚让他们尝了一口,就不再分给他们了。另一块‘海贸’,朝廷不遗余力支持的情况下,我相信大明整体的海外贸易体量会迅速增加,这能让东南海商赚的更多,但,因为我锁定了比以往各朝都要高一些的两成税收,还有严格的管制措施,这会让他们既无法隐没收入,也无法拿到更多。因此,当然要攻击我。如果我倒了,之前定下的那些政策,他们就能通过不断游说,不断上书,逐渐让朝廷放宽,乃至最终,一分钱都不给朝廷,全部都落到自己口袋里。就说当下的,元廷最后这些年,其实就是如此。祖上这次带回了元廷的诸多官方文书典籍,回去整理一下,肯定就能发现,他们的财政状况有多糟糕,而且,如果我没记错,从开国起,就一直很糟糕,元朝巅峰赋税大概也只有咱明朝最高时的一半。问题是,同样一片土地,产出那么少,为什么?答桉很简单,被人吃掉了,但却又不是那些个饥饿到只能造反的穷苦百姓。”
老朱若有所思。
再次想到,该把这些记下来,好好琢磨。
不过,想想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就在面前,稍后让他整理成文就是。
朱塬再次喝了口水,接着道:“所有这些,让我意识到一件事。分配,比生产还重要。这和我最初考虑是相悖的。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分配可以慢慢来,当下主要的问题是提高生产。然而,事实证明,如果一开始的路就走错了,那么,将来生产提得再高,也无法避免很多事情的发生。因为生产提高所带来的红利,无法落到所有百姓身上。当生产持续提高的时候,或许还没什么,但,一旦生产停滞,积累的问题爆发,或许只是短短十几年时间,一切就会分崩离析。”
说到这里,朱塬看向老朱:“祖上,我说的就是咱大明朝。”
不等老朱回应,朱塬便给出解释:“后世史书,很多朝代都有所谓的‘盛世’,但,明朝似乎没有,至少没有什么‘贞观之治’、‘康乾盛世’那么出名,祖上知道为什么吗?”
老朱疑惑:“为何?”
“因为,其他各个王朝,都是祖宗先打下基业,再经过几代经营,来到一个巅峰,无论汉唐,还是后来的清朝,都是如此。”朱塬道:“只有明朝,祖宗只是一代,就把这个王朝带到了巅峰,当然,我说的不是经济体量的巅峰,而是国力的巅峰。这主要包括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两个方面。经济方面,洪武后期每年超过3000万石的粮税,我不知道全部数据,但,差不多已经是大明两百多年的最高水准。军事方面,祖宗短短十余年驱逐胡虏,一扫汉家数百年沉靡,再现华夏风貌,这更是母庸置疑。再然后,祖宗做的太好,后世子孙,都只能算守成,也就说不上盛世。”
听到这番话,老朱表情动了几动,轻轻摇头:“你这孩子,就莫要变着法儿拍马了。”
说完还有些萧索。
再次想起了《天书,其中……遗憾太多。
朱塬坚定道:“塬儿一点也没有夸大。历代开国君王,多在一个‘武功’,‘文治’往往欠缺,只能后代逐渐弥补。祖上是咱华夏数千年,唯一一个做到‘文治武功’双全的开国帝王。”
老朱摆手:“说回刚刚罢,那甚么……分崩离析。”
朱塬点点头,说道:“祖上最大的一个失误,就是在分配制度上表现得太理想化。前世读史,关于您个人的记载,动不动就是免税,地方遭了灾,免税,府库充盈了,免税,觉得一些地方赋税可能太重,免税。洪武朝三十一个年头,几乎每年都少不了一个‘免’字。还有对士子功勋,也是各种的能免就免,优待至极。您的观念很朴实,藏富于民,国家自然安定。因此不仅经常蠲免,还给子孙把规矩定死了,其他方面,也不允许随便加税,比如盐税、茶税、酒税等等,对比其他朝代,税率都是最低的。我之前在定海让人收集历朝相关数据,其中,宋朝的时候,盐税最高能达到1700万贯,这当然不是长期,而是宋朝遭遇财政困难的时候,临时增加,弥补国用,因此让宋朝哪怕南北交替的动荡时期,依旧拥有足够钱粮保证开支,延续国祚。再说大明,祖上定下规矩,盐税一年只能收一两百万贯,贯穿整个大明两百余年,都是如此。明朝末年,内有灾荒,外有边患,朝廷却遭遇严重财政危机,限于祖宗之法,又无法灵活通过增加赋税度过危难,结果……一场劫难,就那么亡了。”
老朱默然,片刻后才喃喃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的呵……”
朱塬语气反而很是冷静:“这就是塬儿刚刚说的,如果一开始路走错了,想要扭转,难上加难。”
想想又继续:“比如之后的清朝,满人入主中原,几乎继承了大明大部分的制度,但只改了两点,一个是不再完全依靠文官集团,而是拥有自己的勋贵基础,这确保了文官不听话,朝廷也有其他人能用。另一个,就是分配制度。摊丁入亩的规矩就是,不管你是谁,都不能免税。为了保证税收,清朝做到什么程度,一个科考第三名的探花郎,因为被查出欠了一厘银子的税款,也就是一文钱,就被革除了功名。这使得哪怕到了清朝末期,朝廷也一点不缺钱,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过个生辰,随随便便就要花上百万两银子。如果不是清朝面临的是工业时代对农业时代的文明等级压制,国祚再延续一两百年都没问题。”
望着再次沉吟的老朱,朱塬最后道:“所以,祖宗,我在做的,引发这些弹劾的,就是涉及分配问题。用另外一个祖宗更熟悉的词汇来说,这是变法。商鞅变法,成功了,被车裂了。另一个大明,张居正变法,一条鞭,类似摊丁入亩的改革,失败了,也没能逃脱清算,家破人亡。清朝的雍正皇帝,摊丁入亩,成功了,他成了清朝名声最差的皇帝。明明是康雍乾盛世,人们只知道康乾盛世,偏偏功劳最大的那个被刻意忽略。甚至,还有祖上你,唯一的‘文治武功’,明明做的那么好,后来也没有好名声,因为您把元朝的‘宽’变成了大明的‘严’,这也算一种变法,您兢兢业业三十一年,构建了相对以往历朝都更完善的国家制度,让中原大体承平两百余年,但,因为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们也不给你该有的肯定。说起来,前几天我还在想,我不想做那成全了大秦一统自己却被五马分尸的商鞅啊。但,问题明明就在那里,我不说,我也不做,我明哲保身,活了两辈子的人,我想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但,我怕自己会被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