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给太子朱标准备的某项课程,最终确定在腊月二十。
为显重视,朱塬今天己时初刻就来到宫中,先赶往奉天门左的东阁,发现不仅老朱已经开始一天的忙碌,皇后马氏也在。
施礼寒暄之后,马氏上前和朱塬说话,到不隐瞒,说是也打算听听今天的课程。
朱塬注意到马氏这么说时老朱的无奈表情,大概也明白一些。
或许,还是最近那个‘圣人’的事情闹得。
老朱对此不介意,不代表马氏不介意,说真的,相比老朱,朱塬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马氏应该也是更宠孩子的那一个,与此同时,也肯定是更不允许别人对自己孩子产生哪怕一丝丝威胁的那一个。
事实确实如此。
朱塬那天和老朱说过钱唐登门的事情,老朱当天回到后宫,就忍不住和自家媳妇聊起,咱朱氏出了个圣人呐。
老朱对此是真不介意。
就像对儒家先贤,即使没有朱塬出现,老朱都一直很重视,但,也绝不会把自己框进去,读孟子后发现某个老头用词太不贴切了,管你是不是儒家圣人,直接就要罢了配享。
虽然没成,也可见老朱态度。
马氏却不一样。
马氏想到的,是诸如‘功高震主’之类,某个少年才一年时间就做出了任多功绩,这次又凭借《经济之学获得了‘圣人’级别的名声,这才14岁啊。
这样下去,将来谁知道会如何?
高到一定程度,岂不是要把自己儿子的风头都压下去,再加上朱塬此时的宗室身份,历史上,旁支上位的皇帝也不是没有。
再加上得知了今天的这堂课,马氏就决定过来听一听。
老朱是不太情愿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要讲的可是‘帝王之学’,你一个妇道人家掺和什么?为此还和妻子讲道理,可惜,他讲道理的本领,显然远远不如朱塬。
这边招呼过,老朱夫妻俩就带着朱塬一起离开东阁,步行前往大本堂。
朱塬走在老朱的右手边,之前准备的课件已经给老朱看过,见此情形,想了想,临时道:“祖上,关于最近,我那个‘圣人’的事情,稍后也插入其中给殿下讲一讲,怎么样?”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笑着点头答应,还故作无意地看了眼左手边落后一步的妻子,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潜台词:看看,咱家塬儿多聪明,多磊落,你小人之心了吧?
马氏假装没注意到。
无论如何,先听了今天课程再说。
大本堂这边也已经准备好,一间烧足了地龙的暖室内,竖起了屏风,一边是给老朱夫妻准备的旁听席位,一边是朱标和朱塬叔侄两个的讲课空间。
其他皇子没份。
这件事之前也沟通过,老朱当然希望几个儿子都听听,虽然是‘帝王之学’,照理说不该给太子之外的皇子听。不过,按照朱塬的计划,将来朱家可不止一个帝王,‘大秦’、‘大楚’、‘大晋’、‘大燕’……名义上还是王爵,实际上,老朱也已经打定主意,就当是分家。
毕竟这也是一份创举。
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皇帝老子能养出一群皇帝儿子的,咱朱元章能啊!
朱塬的态度,其他皇子不急,过几年……需要的时候,单独再讲。
这也是私心。
已经开始防备兄弟的小少年,自己一起教,朱标内心里会怎么想?
难不成,你想让我弟弟们替代我?
大本堂的暖室内。
又是一番见礼,送老朱和马氏去到屏风之后,朱塬和朱标才一起来到一张可以对坐的书桉旁。
今天的授课,也有‘ppt’,不过都是小页,讲解方式也是坐而论道,不再是之前一站一坐对着竖板宣讲。
这边坐定,等侍臣们都离开,朱塬最后整理一番思绪,也便开口,同时将第一页‘ppt’展示给书桉对面的朱标:“殿下,咱们今日讨论的主题,是‘帝王之心’,您有问题,或者不赞成的地方,可以随时打断我。”
朱标点头。
看着眼前只有寥寥四字的一页纸,听朱塬说着,朱标内心里已经有些触动,还下意识看了眼屏风方向。
少年最心底的一个想法:这……合适吗?
毕竟老爹还好好的。
自己,不急。
朱塬耐心等朱标重新转向自己,才继续又一页:“殿下,何为‘帝王之心’,塬儿认为,可以应用《道德经中的两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殿下就学多年,想来只听字意,就该有所了悟,对吧?”
朱标再次点头,忽然又本能觉得,自己不该做一个点头虫,于是道:“塬儿,俺听着……太不合儒家的仁义之道。”
嘴上这么说着,朱标还注意到了一个点。
圣人不仁。
‘圣人’啊!
最近,他也听说了某个‘圣人’诞生的事情。
事情虽然发生在朱塬的大宅内,朱塬也没有刻意让人传播,但,问题是,钱唐是一个君子,君子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因此,除了亲自登门,日常谈及,也丝毫不避讳自己对朱塬的看法,要不然,只单独在朱塬这里表现,那就成了阿谀奉承。
这不是钱唐能干得出来的。
于是,某个说法也就飞快地流传了开来,并且一直传到了朱标这里。
“这就是塬儿今天要讲的,”朱塬没有急着引向某个敏感词汇,缓缓展开道:“殿下六岁开始学儒,已经习得了儒家该有的一颗‘仁人之心’,祖上,还有娘娘,见殿下如此,都是欣慰。若殿下不是太子,将来必然会成为一位大儒,可……问题就在于,殿下是太子。”
朱标感觉自己有些明白,只是这次并没有开口。
朱塬继续:“殿下是太子,是大明帝国的接班人,将来是要继承大位,成为一个帝王的,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就不能只受一家之学的束缚,您应该有更高的境界。这种境界,总的来说,就是一颗‘帝王之心’,帝王看待万事万物该是怎样的呢?就是我刚刚说的两句,以万物为刍狗,以百姓为刍狗。我这么说,并不是在教殿下变得冷漠残酷,变得高高在上,而是希望您能够将自己拔出局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万事万物,这样,您才不会被蒙蔽,才能更加清晰明了地管理这个国家,将来将咱们朱氏的江山更好地传承下去。”
朱标听到这里,内心不想,却是又忍不住点了下头。
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本就不是坚定的年龄,内心里虽然不喜这个太过闪耀的过继后辈,但六岁开始在儒家的熏陶下,朱标也确实被培养了很多好的东西。
比如不能嫉妒。
比如要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关切后辈。
比如对有学问的人,就该虚心求教。
因此,当发现朱塬这些话很有道理的时候,朱标还是听进去了。
与此同时,屏风的另一侧,也多了两个点头虫。
老朱又产生了一种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脑子里的东西掏啊掏啊却总是掏不完的感觉。
太多了。
太多了。
马氏算是最清醒的一个,却也不得不承认,隔壁那孩子讲的……挺好的。
见朱标反应,朱塬也就继续,再次转过去一页‘ppt’,上面也只是寥寥四字:“殿下,培养一颗‘帝王之心’的关键是什么,在我看来,也是四个字:自由意志。咱们人虽是万物灵长,但其实也是一种群体性动物,生活在群体当中,就难免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或者那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这些,都是在阐述类似道理。”
说着又是一页,朱塬接着道:“人之所以是万物灵长,关键就在于,咱们能够学习,想要学习,就必须与人相处,这是必然的。普通人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无论芝兰之室,还是鲍鱼之肆,不过成为类似的一个人。然而,无论是一个帝王,还是殿下这样的帝国接班人,如果也这样太轻易地受到别人的影响,太容易成为一个别人想要让你成为的某种人,那结果就很不好了。若要避免这一点,那就要确保自己拥有‘自由意志’。如何拥有自由意志,又要回到最初,殿下应该拥有一种更高更远的超脱眼光去看待万事万物。”
朱标陷入思索。
屏风之后,老朱和马氏也陷入思索。
朱塬短暂停顿,喝了口温茶,这才又接着道:“殿下,您这么聪明,听到这里,或许也反应过来一些,大概您想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儒家,所以,才想把您从儒家的氛围里拔出来?”
朱标和老朱一样,也和朱塬一样,虽然还小,却也是多虑之人。
因此,确实也想到了这一点。
本来内心里隐隐有些反感,但,在朱塬坦然揭开后,朱标反而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想多了?
当下没有经历过权力过多熏陶的朱标,其实还是比较纯粹的。
不像后来。
见朱标露出浅浅的肯定表情,朱塬笑着道:“当然不是。殿下,您应该看过了我这一年来写给祖上的诸多信件文书,我很早就提到过,‘儒家如无影之刀兵,护我华夏千年,此不世之功也’。没有儒家千余年来以文化的力量阻挡乃至同化异族,并因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保护了我汉家风华,现在这片土地上,早就没有了‘华夏’两个字。这一点,将来大明疆宇会不断扩张,域外的很多土地上,其实都产生过堪称光辉灿烂的文明国度,但,他们现在大部分都不存在了,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异族的入侵,而他们的文化,又没有我们的强势,导致一旦被异族毁灭,就再也没有复兴的说法。而我们呢,我们经历过五胡乱华,经历过蒙古入侵,还有诸多其他种种,然而,因为咱们华夏缠绕在儒家内外的强势文化,即使这片土地被外族放牧百年,祖上一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我华夏就再次降临,也必将再次崛起,这其中,儒家的功劳必不可分。既然如此,殿下,我怎么可能会反对儒家,难道我想让我的子孙后辈们将来万一再次遭遇不堪之后,再也记不起自家的文化,从此胡服蛮语,满身腥臊?”
朱标感觉自己又点头了,还隐隐透着几分莫名的大概可以称作自豪感的……激动。
华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