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河西之地,酷寒依旧,但因为皇帝陛下去年大手笔为诸军添置冬衣,明军从西凉城开拔时,即使刮起了北风,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诸军士气。
汤和也是破釜沉舟。
留下三千精兵并两万民夫驻守西凉城,其余两万七千大军,只带了三日口粮,全军骑行,丝毫不掩行踪地朝西凉以北的白海而去。
从西凉到白海,地形很有些类似东西向的河西走廊,两侧高中间低,而白海更是西北旷野里难得的水源,可谓牧民冬日最佳的过冬地点。
白海再往北,就是山岭和荒漠,想要穿越,困难重重。
因此,从军事上说,这很有些像一个类似口袋的死地。
问题是,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若是占据白海的部落实力足够强,那就又成了易守难攻之势。
以往,故元岐王朵儿只班就是甘肃行省最强的那支势力,拥有近万的精兵,或许在中原不算什么,但在这人烟稀少的西北之地,已经可以稳稳地坐在自己元室宗王的宝座上,一方面,拥有朝廷敕封,其他藩镇部族若是敢打主意,那就是造反。另一方面,即使有人想要造反,也要看看自己牙口够不够好。
结果就是,今年已经五十三岁的朵儿只班,当在自己白海畔的奢华王帐内听到明军气势汹汹而来,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大胆!
当然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某个无用荒唐念头。
念头闪过之后,朵儿只班就反应过来,大元……已经亡了,自己这个岐王,现在连个正统都没有。
朵儿只班也接待过大明派来的招降使者,虽然也是好好招待,但,习惯了自己的宗王身份,朵儿只班内心里可不想投降大明,地位降上一大截地被带去江南,如同那些投降的元室贵胃,封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了此一生。
不过,当明军打下兰州,还有蜀中也已经归附的消息传来,朵儿只班的心思也就更松动了一些。
名义上归降了那大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当下自己现有的一切,哪怕爵位降一降,不能是王爵了,但,其他待遇,包括自己的部署,也必须保留。
降爵而不伤根本,这就是朵儿只班与大明讨价还价的内容。
当然没结果。
现在……
这是怎么了?
不是还在谈么,大军怎么押来了?
仓皇的朵儿只班反应过来,连忙召集部署商讨对策。
商讨的结果是,一方面派人与明军接触,谈还是可以谈的啊,条件再降一些也没关系,别动不动就打啊,另一方面,则是派了自己的弟弟,同样有太尉职衔的朵儿只巴,率军五千应敌。
除此之外,作为名义上甘肃行省爵位最高的贵族,朵儿只班还派了信使奔赴各地,希望其他各路军镇一起出兵。
若是能一鼓作气消灭了这股明军,继而拿回兰州,堵住西北门户,那么,大伙也不是不可以继续在这西北之地逍遥快活啊!
其他还没甚么,但不得不说,或许是误判,或许也是心存侥幸,军事上,朵儿只班做出了一个损招。
虽然岐王所部有五万人,关键时刻,凑个两三万能战之兵也不是问题,但,核心的精锐却只有堪堪近万而已。
面对将近三万的明军精锐,朵儿只班没有一鼓作气全军尽出,反而采取了添油战术,堪堪一万的精兵,却只拿出了五千。
明军这边。
面对朵儿只班派来的使者,汤和露面,不再如同以往那样温和,态度强硬地要求朵儿只班主动投降,所部由明军接管,不能有任何额外条件,否则,双方只能一战。
这条件,朵儿只班自然不可能答应。
明军在正月初九这天从西凉城开拔,日行百里,正月初十正午,路程过半时,两万七千明军精锐,碰上了前来阻挡的朵儿只班弟弟朵儿只巴所率的五千骑兵。
这是一处名叫野马泉的地方。
若是春夏,本该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当下的冬日里,却是一派萧索景象。
朵儿只巴四十出头,一张圆脸,顶盔掼甲地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表面沉静肃穆,内心里却是很慌。
过往几十年的中原混战,远在边地的朵儿只巴都没有参与,长这么大,也只是在甘肃这片地方作威作福而已。
对面……
可是要命的几万大军啊。
然而,朵儿只巴也知道,这一遭,若是挡不住,自家兄弟在这河西之地的荣华富贵也就到头了。
这怎么行?
想想祖先们纵横寰宇的英姿,朵儿只巴暗暗给自己鼓气,蒙古儿郎的血勇之气,自己肯定是继承了的。这一次,五千对三万又如何,蒙古骑兵又不是没有对阵过更多的十倍之敌。
抽出腰间那把镶金嵌玉的华贵腰刀,朵儿只巴正要鼓励一下部署,却只见明军阵中,三个体积庞大外形色彩都颇为诡异的狰狞鬼头缓缓飘起,那鬼头下方,还冒着火,那火下方,还有吊篮,那吊篮里……似乎……有人?
本来就心慌的朵儿只巴这下腿都有些软了。
他知道这东西。
去年……从遥远大都千万里逃亡而来的一些族人见过这东西,然后,大都城就破了,再然后,在那山西,还有那陕西,都有人见过,结果是陕西和山西也都归了大明之手。
这简直就是上天派了协助大明攻掠天下的魔头啊!
不只是朵儿只巴,五千长居边塞即使听闻也不曾亲眼见过热气球的骑兵,而且,听闻的各种消息,也各个都是诡异,当下,真的见到了如此情形,怎么可能不被震慑心神?
沉默片刻,朵儿只巴终于开口,压抑着颤抖声音对一旁一位千夫长道:“嘎鲁,咱们……咱们……先回吧?”
名叫嘎鲁一脸大胡子的千夫长比朵儿只巴镇定一些,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那三只飘上空中的鬼头,很快道:“不要害怕,太尉,难道你没有发现吗,那三个魔鬼,它们只能顺着风向飞翔,现在是北风,你看,若是没有那绳子拉着,它应该是向南而飞的,到不了我们这里。”
朵儿只巴这才发现,那三只恐怖的大球……确实,飘飞方向有些向南。
可……
这也很骇人啊!
嘎鲁见朵儿只巴犹豫不决的模样,很快再次道:“太尉,不能退缩,咱们的妻子孩子,还有毡包牛羊,都在身后,若是退了,难道让他们顶上吗?”这么说着,嘎鲁也抽出了自己的腰刀:“太尉,这些明军赶路半日,立足未稳,我部愿为前锋,为大军撕开明军军阵,如何?”
嘎鲁这么一番话,又让朵儿只巴恢复了一些勇气,很快点头:“去吧,嘎鲁,我的勇士。”
嘎鲁领命,举刀呼唤自己部署,很快,一千骑军从五千精锐中游弋而出,冲向明军,却也不是直接撞向大军正中,而是向东侧一角插去。
大明的热气球,用到现在,除了恐吓敌军之外,更多已经是观察敌情。
汤和很早就得知朵儿只巴所部在前,因此,明军绝对不是‘赶路半日,立足未稳’的状态,反而在午前就已经边行军边饱餐了一顿,当两军相隔还有十里,两万七千大军就已经停止前进。
热气球升空,通过望远镜,敌方五千骑兵的动静丝毫不差地一一传来。
当嘎鲁率领一千骑军冲向明军右翼时,前军步兵就开始迅速布阵,明军对付骑兵冲阵的方法也很简单,丈余长矛探出,组成枪林,如同一只恐怖的刺猬。‘刺猬’的近身,还有防止弓箭攒射的护盾,构成第二层防护。
骑军想要攻入布阵,必须拔掉刺猬的这一身长刺,还要剥掉内里那层坚硬外壳。
明军在两军相隔十里时停步,朵儿只巴所部却是继续前行,停在了距离明军五里左右的位置,随后嘎鲁所部出击,五里的距离,转眼而至。
蒙古骑兵擅长放风筝的游射战法,对于明军步阵,反而没有太好的方法。
这就像宋时。
宋朝对外战争,仔细算来,是赢多输少的,因为大宋的步阵太难啃,如果不主动去贴别人被放风筝,想输都不容易。
这次本该也一样。
不过,实际是,只能为身后部落拼命的嘎鲁所部冲向明军右翼时,看着让人发憷的步阵,似乎……并不是那么牢固。
汉人胆小又怕死。
这是冲入阵中轻松砍翻了好几人的嘎鲁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好像是祖辈这么说过。
果然如此么?
不。
嘎鲁也很快想到,这可能是陷阱,因为,太明显了,刚刚自己冲来时,那明明可以把他刺穿的一排长矛,却主动向后退缩了,而且,似乎……退的也不是那么狼狈。
这是圈套!
反应过来的嘎鲁大吼起来,要求部署脱离接触,立刻回撤。
然而,刚喊了几声,不知何处一次性的好几只羽箭朝他射来,其中一支阴狠地正中咽喉,嘎鲁最后一个动作是下意识捂向脖子,身体却转眼失去了控制,从马上坠下,又被几只长矛一起戳来,再无声息。
另外一边,朵儿只巴没看到嘎鲁已死,却是注意到己方一千骑兵就撕开了明军的右翼,顿时受到鼓舞,连天空那恐怖的魔头都不怕了,号令其余四千人一起向明军已经被撕开的脆弱右翼冲去。
明军阵中。
汤和听到热气球上传来朵儿只巴上钩的消息,便转向左右的郭兴和陆仲亨两位副手:“你二人去安排吧,郭英和费聚从两侧包抄,把那些个火器也都用上。这五千人是岐王的一半精锐,打掉了,朵儿只班所部的元气也就掉了一半。”
郭兴和陆仲亨领命,只是,一时却没走,郭兴道:“将军,可要俘虏?”
汤和无奈。
刚刚自己都已经明显暗示了,但,郭兴还是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准话。
俘虏?
怎么还能留下?
难不成这将近三万大军带着几千俘虏去白海,万一和朵儿只班打得正酣,几千俘虏反水了,岂不是大乱一场?
迟疑了下,汤和还是道:“俘虏不可留……”
话语出口,汤和还想再补充几句,关于为何不能留下俘虏的话。
想想还是放弃。
有什么用呢?
毕竟,自己肯定又是‘妄杀’了。
嗜酒妄杀,这罪名……倒是要比那首鼠两端好一些。
呵!
郭兴和陆仲亨从汤和这里得到确认,这才领命而去。
当朵儿只巴率领其余四千人与明军接阵,妄想着一鼓作气冲散这路明军时,明军后方,两只总计一万的骑军一左一右忽然冲出,没有直接奔向已经与步阵接触的朵儿只巴所部,而是绕了一个圈,呈现非常明显的包抄姿态。
随着包围圈的合拢,朵儿只巴所部阵中,也爆发出了一阵阵似乎与冷兵器时代不太和谐的爆炸响声。
这是明军携带的各式火器。
火器爆响之前,朵儿只巴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上当,被人包抄了后方,而且还是数量多出自己两倍的骑兵,他知道,不能掉头,这时候,只有一鼓作气冲破明军的步阵,才有可能逃出一线生机。
然而,开始被嘎鲁轻松破开的步阵,在五千骑军全部压上之后,却好像忽然坚固了起来。
突进是那么艰难。
好像永远望不到边,无边无际。
随后,火器爆响。
后方完成包抄的骑军也逐渐压来。
大势已去。
朵儿只巴不想死,于是打算投降,只可惜,明军没有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在朵儿只巴大喊出自己的身份并表现出投降之意后,迎接他的,是一阵明显有针对性的攒射。
这场五千蒙古骑兵对两万七千明军的战斗,持续不到一个时辰,就彻底结束。
因为朵儿只巴所部的轻敌冒进,还如同傻狍子一样主动步入陷阱,轻点伤亡,明军阵斩五千,没有俘虏,己方阵亡不过七百,伤者也只有千余人。
不过,战事结束,汤和还是不得不宣布驻兵休息一日。
当明军开始安营扎寨时,野马泉西部的一处山嵴上,一行人也骑马离开。
为首者来自肃州,名叫锁纳尔加,职衔同样是故元太尉。
太尉在前朝是非常显赫的一个官职,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比如,较为出名的一个,《水浒传里的高太尉,高求。
说起《水浒传,就又不得不提其中的某个天下第一淫妇。
潘金莲。
那叫一个经典啊!
嗯。
潘姐儿:达达且停则个,那厮又来了。
……
然而,到了元朝,太尉职衔就成了一个虚职,特别是元朝末期这些年,为了笼络人心,元室三天两头就要敕封一些太尉,就比如,张士诚,同样也得过元朝的太尉官职。
总之就是太尉满地走。
以及。
平章……也多如狗。
锁纳尔加身旁,与他骑马并行的,就是故元敕封的甘肃行省平章之一,管着。
听着锁纳尔加喃喃着‘废物’之类的字眼,管着斟酌了下,说道:“太尉,如此……咱们还要有所动作吗?”
锁纳尔加颓丧地摇头。
得知明军进驻西凉,虽然还隔着一个甘州,驻扎肃州的锁纳尔加还是更加密切地开始关注起这边,之前宁夏路派人送牛羊过来试探,其中也有锁纳尔加的游说,只希望能探一探明军的虚实。
至少,要知道对方打算干什么啊?
毕竟几万人到了这边,论规模,转眼就是这河西之地的第一大军镇。除非河西诸部能立刻团结起来,共同向明军发起进攻,否则,等待大家的,只有被蚕食的命运。
然而,相比之前的好说好言,明军进驻西凉后,简直就不是不好交道,而是完全不再与这边打交道。
送牛羊过去,人家收了,然后,一句话都没有。
派了使者过去……
门都不让进,只说让回去等消息。
几万大军啊,等甚么消息?
等死么?
于是,再也坐不住的锁纳尔加,干脆带了一些亲随亲自赶了过来,并且小心地跟随明军拔营北上。
这个中午,当看到明军将岐王朵儿只班的五千骑军一个不留地全部歼灭,锁纳尔加也终于明白过来。
面色阴沉地前行了一段时间,察觉身边的管着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锁纳尔加不得不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你也是读过汉书的,应是知道其中一个成语,叫‘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
管着听到这里,再联想刚刚明军一个不留的场景,也顿时明白过来。
还真是……
不。
不对啊。
若要……
苦笑了一下,管着也产生了类似汤和阵前军议时一些人同样的想法:“太尉,这……明军怕不是那杀鸡儆猴,明明是反过来了呵?”
锁纳尔加点头:“如何不是呢。杀一只鸡,那猴子就要被骇着了,若是反过来,杀一只更大个儿的猴子给鸡看,那岂不是更要被吓破胆。”
这么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间接吐露了心声,锁纳尔加沉默下来。
管着也抓到了锁纳尔加话语的关键。
自家大人……被吓到了。
再想想,现在,算是明白了过来,自己,又如何能不怕?
这么想着,管着又沉默片刻,还是问道:“既如此,太尉,咱们接下来该如何?”
“汉人话语里还有一句,”锁纳尔加道:“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明军都反过来杀猴儆鸡了,自己这些人,若还是不识相,结果可以想像。
管着想了下,说道:“太尉,咱们也不是没出路。”
锁纳尔加也明白对方想法,没有多问,直接道:“向西……咱们还是要选择归顺一方,可那极西之地,或还没有咱们河西富饶,能去如何?向北……北地都打成了一团,咱们去了,厮杀一场,就算能抢了一块领地,安稳下来,但你可曾想过……到时候,明军会让咱们长久安稳么?若明军又至,咱们还要继续逃么,又能向那里逃?”
管着再次沉默,片刻后,终于叹息一声:“天不佑我大元啊!”
可以想见,这一次,只要让明军顺利杀掉白海边的某只猴子,河西之地,其他鸡鸭鹅的,除了主动归顺,已是没有其他可以选择。
因为,相比其他选择,归顺大明,反而是最好的一条出路,毕竟……那大明皇帝,反而不会如那元室一般,反过来把他们列为最下等,甚至很多蒙古勋贵,当下也就在那金陵为官。
既如此,归顺,就归顺吧。
正月初十的这场战斗,消息很快传遍了河西。紧随的,还有第二天和第三天的接连消息。
听闻弟弟率领的五千骑军被明军一个不留地全歼,故元岐王朵儿只巴也被吓到,急忙忙地又派了侍者,然而,明军前进不停,条件也坚决不变,朵儿只巴所部必须毫无条件地接受明军接管,才可避免一场刀兵。
完全被明军接管,自己被押送那金?
朵儿只巴显然还是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然后,这位故元宗王,再次出了一个昏招。
逃了。
被明军拒绝后,朵儿只巴立刻命令所部,试图携带大批牛羊辎重,当然还有人口,向北而逃。
毕竟这些日子都没有风雪,只要补给足够,几万人……大部分都是可以抵达漠北的。
问题又来了。
朵儿只巴想要保全自己的富贵,在河西之地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下属们,还有数量更多的底层牧民,却不愿跟随一起迁徙。
这寒冷天气里,冒然离开过冬之地,万一在大山或者荒漠里遭遇极端天气,那可是要命的。
于是,当明军气势汹汹而来,根本来不及跑太远的白海畔数万人,大部分都直接选择了投降。
最终只有朵儿只巴带领忠于自己的不到两千人逃离了明军的追击。
统计战果,白海这一战,明军不但截货了超过四万的朵儿只巴部众,还收获了足足二十余万头的牛羊驼马。
与此同时,消息传开,本来犹豫踟蹰的河西各部,纷纷再次派出了使者前来求见,这一次,条件什么的,都已经无所谓了,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