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外海。
早春时节的清晨,海面上凝聚着澹澹的薄雾,薄雾中,大大小小百余艘只趁着今日的西北风,排成了阵列快速行进。
船队从东北方而来,沿着很不寻常的一条航道,先穿过了长江口外人船罕至的佘山洋,过了昌国诸岛正北的大戢洋,悄无声息的进入杭州湾口的王盘洋,目标……松江东南的海盐州。
这是洪武二年的正月廿八。
赵定西站在船队中最大一艘两千料海船的船首,用一支单筒望远镜向西北方眺望,天色堪堪亮起,周围还有雾气,不过,他依旧看到了岸边的灯火。
这是灯塔,
从去年到现在,赵定西虽然是第一次回来,却对这边的很多事情都了如指掌。
这也多亏了自己的那位军师。
陈宁。
就说这次突袭,也是陈宁一手策划。
赵定西还想起了过去将近一年的种种,当初突袭太仓,狼狈而逃,赵定西本来计划着去往南洋,阴差阳错地遇到军师,又遇到了那位也是有着野心的倭国商人,于是便去了倭国。
自己的绰号是‘镇东洋’。
赵定西觉得,真是没有起错的绰号,那东洋……果然是自己的福地。
通过在那倭国的打拼,只是一年时间,不说其他,就算当下船队,就拥有大小海船173艘,以及超过3200的士卒。
这还不算自己的全部家底。
在那倭国,赵定西不仅占下了一座面积不小的岛屿,连那九州陆上,都有了自己的控制区域。赵定西还给自己的军队起了名字,定西军,自封元帅,并以那曾经是大明高官却被夷了三族的陈宁为军师,
若不是答应了为那陈宁复仇,若不是自己也不太甘心,赵定西本来是不打算回来走这一趟的。
毕竟也是听说,这大明……这一年来,海军似乎发展也很是不错。
赵定西正想着,有下属跑来:“大帅,军师有请。”
答应一声,赵定西离了船首,飞快来到船尾的一处舱室内。
船舱正中有一张大桌,桌上不仅摆放有地图,还有牵星仪、刻漏、望远镜等物事,乍一看,甚至会给人一种明军军舰指挥舱的感觉。
而桌旁,除了赵定西的几位或汉人或倭人的副手,最显眼一个,就是穿着一身黑衣头发随意用木钗束起的陈宁。
堪堪一年时间,历经种种,陈宁显得越发瘦削,还给人一种阴鸷狠厉的感觉。
这其实不是错觉。
当初刺杀朱塬失败,破家逃亡,陈宁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是那朱元章辜负了自己,是那黄口小儿太有手腕,于是,当人生坠入谷底后又重新上扬,陈宁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人,看着那些人在自己的折磨下痛苦而死,将对方幻想成辜负了自己的那些人,陈宁就能获得莫大的快感。
好像复仇一般。
赵定西却是不怕陈宁的这种气息,若论杀人,他手上的人命只会比自己这位军师更多,当下走到桌边,不等陈宁开口,先已经说道:“军师,某这次可是为你冒了大险,若是得不到足够报偿,兄弟们可也是不同意的?”
陈宁抬起头,不急不缓道:“大帅,在下正要与你说此事。当下风向西北,正是及时离开的好风向,咱们突袭那石木镇,俺就想说,兄弟们的抢掠时间,最好不要过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咱们必须立刻离开。”
石木镇,是赵定西提前确定好的目标。
这座小镇位于海盐州城以北,是一座繁华的贸易港口,不仅周边有不少大户,而且还有大批的货物仓库,都是茶叶、食盐等好物事,若是运气好,碰到其他一些东西,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这目标,不是赵定西亲自选的。
是村田门卫。
去年差点被赵定西随手砍了的倭国海商,年前就已经重新来到了大明,以贸易为名,游历各地,实际上却是为了给定西军踩点。
村田门卫给赵定西提供的目标不止一个,选择已经是位于杭州湾内的海盐,也是陈宁仔细考虑后的结果。
这一目标,看似要深入险地,但,实际上,相比舟山外海到处都是灯塔和巡船区域,嘉兴府这边,防御就要宽松很多。
而且,突袭路线也非常安全。
从外海进入佘山洋,再到大戢洋,最后是王盘洋,这一路……也就大戢洋可能会碰上南北行进的船队,其他两边,在这刚刚开春的澹季,人船都是少见。
突进来,抢一把,离开时或许危险,因为要通过昌国诸岛,但以有备攻无备,自家又不打算硬碰硬地恋战,只是一路离开,那明军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甚至,若是遇到了小股明军,自家随口也就能吃掉。
百余艘大小海船,3200余兵力,还配有陈宁这一年来亲自操持而来的诸多火器,就算对上一卫的大明海军,定西军也有一战的能力。
最不济,跑肯定是跑得掉。
现在,这一路而来……非常顺利,完全在按照陈宁的规划,一丝不差。
陈宁已经在思考后续。
你大明不是开了市舶司想要振兴海贸么,今后,定西军就专门冲着你们大明的海贸船只。
永无宁日!
永远!
船舱内,赵定西乍一听,觉得一个时辰的时间,太短,他不觉得这么短时间内风向就会改变,至于可能而来的大明海军,倒是不太担心。
不过,听陈宁详细分说一番,赵定西还是同意了下来。
毕竟是长驱而入,赵定西也不缺少该有的谨慎。
这边讨论完毕,赵定西和陈宁一起离开船舱,恰好又有人赶来汇报,船队距离石木镇只差十里不到,同时,岸上似乎有人发现了他们,一艘快桨巡船正迎面而来。
属下汇报着,赵定西和陈宁都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看向那条不足百料的巡船。
巡船本来快速迎上,不过,当下……似乎也发现了问题,船上的明军明显出现了迟疑,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立刻退回报信。
毕竟这些船只,大大小小规格不一,实在不像大明的海军或者商队。
更像是……
海寇!
赵定西很快放下望远镜,一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对身边一位属下道:“让赵九上去,把那艘船打掉,再传令全军,靠岸后,只有一个时辰,俺不管你们做甚么,一个时辰后回不来,就留在这里罢!”
下属立刻跑去传令。
很快,这边船队里冲出了一艘两百料的快桨船,向那艘彻底反应过来正在仓皇掉头的明军巡船冲去。
差不多时间,沉闷的号子声响起,整个海寇船队也朝着不远处已经出现骚动的码头冲去。
近了。
更近了。
进入海港!
赵定西的座船一马当先,撞开了石木镇港口里的大小船只,直接向岸边冲去,其他大小寇船也争先恐后地涌向岸边,甚至因此导致其中一些船只搁浅下来。
码头上此时也乱做一团,呼喊声,惊叫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谁也没能想到,这里可是嘉兴府啊,怎么会招了海寇?
那海寇不是该去东边的松江府么?
还有,那海军……
任地声势浩大的海军,怎么都是吃干饭的么,海寇都放进来了,还是这么大的一股海寇!
然而,很多人的很多念头,注定只能停在了这个初春的清晨。
数千海寇很快涌上了岸边,石木镇灯塔驻扎了一个小旗的明军,刚刚……十个人里有八个都在那艘巡船上,被赵定西所部的海船直接撞翻在了海中,灯塔剩余的两位士卒,还没来得及燃起警讯烟火,也已经被有针对性冲过来的海寇砍翻。
灯塔里不仅没能升起烟火,还很快彻底熄灭下来。
三千余海寇涌入总人口也只有不到三千的石木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很快将本来繁华的镇子变成了人间地狱。
因为是清晨。
无论是大门还是小户,都是懒洋洋的刚起时节,哪里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劫?
若不是海寇们以抢掠为主,伤亡还要更大。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沉闷的号子声响起,海寇们或扛着金银或提着裤子从镇上一座座宅院里走出,离开时还不忘到处放火一番。
同样是这一个时辰内,海盐州城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地方上迅速紧闭城门,召集士卒民夫登上城墙准备守城的同时,一边派人向地方卫所求援,另一边,州城外的灯塔,也终于燃开了烟火,足足四道。
按照营海使定下的规则。
三道烟火,或者夜间的三道灯光,是有风雨警讯,所有见到信息的船只必须立刻寻找海港停靠,以避风雨。
四道烟火,则是最严重的,有敌寇侵袭。
定下规矩这一年来,三道烟火偶尔升起,但,四道烟火,还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少有的兵讯烟火在这个清晨里迅速蔓延,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传到了定海。
海军都督府。
这还没过正月,几个女人也越发显怀,这是第一大事,海军都督华高本来偷懒在家。不过,听到烟火传讯的消息,华高不敢怠慢,立刻全身披挂,召集诸将。
当早早就出城去往城西船厂的刘琏赶到海军都督府大堂时,只见海军都督华高、副都督吴祯、营海左卫指挥使常断等海军官员都围在桌前,正在讨论着军情。
刘琏想要开口。
为何不立刻发兵?
不过,还是耐下了性子,来到近前倾听。
正在说话的是吴祯:“狼烟从北方而来,按照那警讯区域划分,最远是太仓,最近……总也不能是绍兴府出了事情。”
站在外围一些的定海右卫指挥同知蒲仲亨带着明显担忧道:“只怕……又是太仓……”
长江口的太仓……
那地方,实在也是容易遭遇海寇的一个点。
因为富裕。
油水足够。
还因为,袭击之后,容易逃走。
蒲仲亨去年作为太仓卫指挥佥事,就差点死在海寇赵定西突袭太仓的那一战。
蒲仲亨这么说,营海左卫指挥使常断却不同意:“应当不是,太仓驻军已是增加到了3000人,又有足够战船,俺可不知道有哪一股海寇敢啃这块骨头。”
镇海左卫指挥使夏亥道:“都督,不出意外,就是松江临海的某县遭袭了,咱们应该尽快发兵向西北方向拦截。”
常断道:“今日是西北风,若海寇袭了松江,沿着昌国外海逃离,只怕……拦不住呵。”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听得刘琏直着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之前一直对着地图比划的华高突然道:“都错了,是嘉兴府,嘉兴府出了事情!”
众人一起向华高看去。
华高丢下手中的炭笔,直起身,看看左右道:“咱们这海防……出纰漏了,这事先不说,干臣,还有诸位,就按那嘉兴府遇袭处置。”
其他人还没有发话,刘琏已经迫不及待问道:“都督,为何是嘉兴,不是松江?”
“松江沿海多滩涂,少良港,就是有些个海港,也是那穷叮当的渔港……”华高说到这里,一咧嘴:“若俺是那海寇,要么去北边的太仓,要么,就往里一些,去那嘉兴,若是再精准一些,就是海盐州。海盐啊……听听这盐字,都是那富得流油的地方,再往里也不能走了,既如此,不抢这里,抢哪里?”
众人一时沉默。
随即,也都想起来。
自家都督大人……不同于出身良家的海军副都督,或者世代耕读的某个营海副使,人家说起这个……是本行!
华高做出如此判断,打了多年仗的吴祯首先表示了认可,重新低头下来,拿起华高丢出的炭笔描向眼前的地图,一边说道:“若是嘉兴,结合今日风向,海寇应会通过岱山外海离开,向内是昌国本岛,有咱们驻军,不能靠近,向外……风向就很不利了。”
华高也跟着重新低头看来,想想又补充:“还只怕……人数不少,没个一两千人,不敢这么深入。”
吴祯画出了海寇可能的逃离路线,也重新回来,用笔描绘来时路线,从嘉兴外海的王盘洋到北边的大戢洋再到佘山洋,很快,嘴里又冒出了两个字:“倭寇!”
大明东南的海寇在过去一年不断的招抚追剿之下,别说大股人马,就是一两百人的海寇,都不是那么容易凑齐,这一次,敢深入杭州湾袭击嘉兴府的,只可能是有一定实力的倭寇。
“怕是倭寇不差了,”华高说着,表情狠厉地重新抬头,恶狠狠道:“虽是咱们海防出了纰漏,但……若是没有内应指引,外贼也根本到不了嘉兴,这一条路……可是走得太顺了。传令下去,苏、松、嘉、杭、绍、明、台、温八府,即刻禁海。无关商船、民船一律不得擅自出海,所有内外海商就近向地方报备,无海军都督府令,擅自出海者,以通敌论处。海捕船只,营海司需严格监管,相互作保,不得有误。
”
华高话落,立刻有属官答应,开始拟写文书。
华高吩咐过这件事,又开始直接的军事布置:“当下里,海军各卫有多少轮船?”说着又看向刘琏:“还有你营海司那边?”
吴祯立刻给出了数据:“城外海港能用的,或有30艘,其余都在外海,其中五百料大船当在10艘左右。”
刘琏也想了下,说道:“在港的,十余艘罢,都是200料小船。”
“再筹一下,按0艘算,”华高道:“集在一起,给军士两千,那火器……能搬多少给俺搬多少,一个时辰内出发,去往岱山外海,轮桨风帆全给俺用上,一百里路程,一个半时辰内,必须给俺抵达,谁人敢去?”
“属下愿往!”
“职下自请出站。”
“营海左卫愿立军令状!”
“……”
周围一干军官都是抱拳请命。
华高扫视一圈,直接道:“夏亥,你去,记住了,总计两个半时辰,必须给俺到了岱山外海,若是堵不住海寇,俺拿你试问。”
“职下尊令。”
“这就去吧。”
镇海左卫指挥使夏亥再次向都督大人抱拳,然后匆匆离开。
其他人望着夏亥离开的背影,有些羡慕,却也无奈。
海军核心的六卫,若是论与都督大人的远近亲疏的话,营海两位和定海两卫,都是比当初吴祯带来的天兴卫改编的镇海两卫要亲近,不过……六卫中,也不得不承认,镇海左卫和镇海右卫最能打,因此,海军都督的这番指派,可谓一点都没有徇私。
这也绝对不是徇私的时候。
毕竟万一真如都督大人所言,倭寇都打到了杭州湾内的嘉兴府,即使有再多的理由,这次……若是不能成功追捕到这一批海寇,海军上上下下都要吃挂落。
夏亥离开后,华高与众人商议一番,很快派出了由海军副都督吴祯亲自率领的第二批人马和向北查看情况的第三批人马以及出发向南尝试从昌国诸岛西南包抄的第四路人马。
当一道道军令从海军都督府发出,定海县城内外,一时间,躁动而肃杀。
差不多的时间,嘉兴,海盐州。
赵定西和陈宁率领的定西军也完成劫掠,留下满是狼藉的石木镇,基本没有损失的一百多艘大小海船毫不留恋地向东南方向而去,目标方向,恰好是陈宁根据地图判断相对安全的岱山外海。
那边是岱衢洋,水道宽阔,中间也没有岛屿,即使有人想到拦截,也是不易。
过了岱衢洋,就是海阔凭鱼跃的昌国外海。
经过了这次酣畅淋漓的洗劫,陈宁只觉得,积累了一年的强烈恨意,终于释放了许多。
当然不算完。
自己兢兢业业给那朱元章卖命任些年,却是落得现在的下场,怎可能一下就完?
虽然颠覆这大明……
想想大明皇帝陛下的种种,陈宁自觉可能性不大,但,凭借自家这数千人马,还有自己这一年来不断琢磨的那些航海技能,将大明海外闹到鸡犬不宁,陈宁有足够的信心。
这次直奔海盐,虽说冒险了一些,然而,洗掠同时,也是一次示威。
因此,就在之前,亲自提刀上岸砍杀一番之后,陈宁还特意去到那座被熄了烟火的灯塔旁,沾着那边兵士尸体的血,当场写下了几个大字:复仇者陈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