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
寅时刚过,玄武湖上的少年平章宅第内就开始热闹起来,写意和洛水带着一众丫鬟服侍自家大人起床、沐浴、更衣、用餐……一连串流程下来,迷迷湖湖的朱塬终于清醒。
让写意拿来怀表,看了眼,时间才是早上的四点十五分。
外面天色依旧黑沉。
好想继续睡觉啊。
不过,没办法,今天是皇帝陛下的亲耕大典,如果不参加,就连一向对他宽和到宠溺的老朱也难免会念叨几句。
收起怀表,任由写意她们最后检查了一番穿着,确认无误,朱塬便动身离开了玄武湖。
没有再进宫,而是乘坐马车直接赶往城南的先农坛。
亲耕大典的流程是,先祭拜,再耕田,之后,还会在先农坛宴请百官和耆老,这么一整套流程下来,时间也就要过了中午。
少年平章的马车从太平门进城,穿过清晨时虽然人流不多也已经显得有些热闹的太平大街,从南边正阳门出城,继续向西走了一段,就到了先农坛。一路上,朱塬偶尔掀帘外看,不只会遇到同行的朝廷官员车马,今日看热闹的百姓也早早出现在道路两旁。
新朝的第一次亲耕大典,虽然没有去年皇帝陛下登基那么热闹,却也很值得一看。
更何况,最近还有传闻,这次大典上,朝廷将会演示某种神奇的抽水设备,可以将地下井水快速抽出地面,灌既农田。
眼看比其他一些官员车架要排场不少的某个少年平章马车前呼后拥地过去,路边几位特意从城中赶来观看大典的百姓就开始了议论。
“俺也是听闻,是俺六叔家二哥在那北边的机械工厂……那一旁的造纸作坊做工,啧啧,据说那东西,叫……叫蒸甚么的……机,也是那小郡王提出来。”一个圆脸中年人,兴致盎然地比划着:“那东西,动作起来,声响震天,老远了都能听到,突突突的……然后,那水……就从水井里抽了出来。”
圆脸中年一旁,另外一个老者道:“孙三,听你说,这不就是水车么,俺从小就踩那东西,有甚的稀奇?”
江南之地因为丘陵众多,为了将河水引入高处的农田,很早很早就出现了或者耕牛带动或者人力脚踏的各种汲水灌车。
孙三当然也知道水车是甚么东西,自己好不容易听来的见识,怎么能让人这么说,连忙摆手:“齐伯,不是水车,不是水车呵。”
旁听的另外一人也发现问题:“齐伯,孙三都说了,是从那水井里抽水,和那水车可是不同。”
“若只是一口井,又能出了多少的水,只是灌既个十几二十亩的,能有什么用?”齐伯说着,还摇头:“看看这天,都旱了一月多,恰好还是春耕时节,若是再无雨水下来,今年这收成……怕又是难看了。”
“是呵,”又有人附和:“只盼这次皇帝陛下亲耕,能感动了上天,求下一场雨来。”
这年代都信这个,听人一说,众人也纷纷露出了虔诚表情。
片刻后,还更有人补充:“那抽水物事,就算真是神奇,也得先有水呵,俺家田地附近那条河,近日都已是见了底,再不下雨,唉……”
挑起话头的孙三听众人这么说,显然偏离了重点,想要开口争辩几句,可……他到底也没有见过那抽水设备,只是听闻,也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
甚至,说着说着,孙三都有些自我怀疑。
百姓们说起关于抽水机的传闻时,朱塬也正被人拉着,话题同样是抽水机。
不过,不同于百姓只能猜测,当下,朱塬就在亲耕田地一旁的黄澄澄的蒸汽机旁边。
拉着朱塬小手的,是恩亲侯李贞,李文忠的父亲,皇帝陛下的姐夫。
周围还有着其他一些官员围观。
已经打过几次交道,再加上朱塬认祖归宗的缘故,李贞对朱塬表现的很亲切,只是,说起这蒸汽抽水机,话语里却带着同样难以置信的探究:“塬儿,这东西……真真是能够源源不断把那地下之水抽到地上么,若是真的,一天又能浇了多少的土地?”
“姑爷,抽水是定能抽水的,可……也不瞒你……这,连续抽一天的水,还没有过,这些个机器,都是刚刚做出来没多久,还要仔细探究,才能推广实用。”
李贞是老朱二姐的丈夫,从朱标、朱樉那一辈算,太子殿下该称呼李贞是姑父。
到了朱塬这里,因为老朱确定朱塬比朱标和朱樉他们低一辈,就要称呼李贞为姑爷。
朱塬最开始还感觉别扭,不过,李贞是个很实诚的人,寥寥几次碰面,待他都是不错,逐渐也就习惯。
当下,对于刚刚诞生的蒸汽抽水机,李贞问起,朱塬也就实话实说。
李贞听到朱塬的坦白,顿时失望,握着朱塬小手的大手还下意识紧了紧:“果然,果然呵……还是要看老天爷。”
“其实,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了,”朱塬是不喜欢把话说太满的人,却也不想让李贞太失望,想想说道:“这蒸汽机,咱们其实只用了不到一年,就已经造出,今后……可以想见,只会越来越好。祖上昨天还吩咐了,要组织两三万人一同造这机器,这么多人一起努力,等过个两三年,不仅这蒸汽机会更好,而且,数量也会更多,甚至一天造出几百台都没问题。就算一天按照100台计算,一年也能有3万多台,如果能达到这个数字,三年之后,至少……京畿附近,就可以广泛用上这蒸汽抽水机,百姓再也不会受到天旱困扰。”
“三年,三年……”李贞顿时又升起了期盼,转而想起什么,说道:“俺在家里……也看了那‘三年计划’,若你说这是真的,那‘三年计划’,为何不将这‘蒸汽机’列入其中?”
“姑爷,三年计划中的项目,都是以稳妥为主,祖上也是希望能开一个好头。比如修撰《元史,这肯定是能做好的,还有‘江淮运河’,这也是早前就有过参照,咱们只需要按照前朝留下的方案去做。”朱塬耐心解释:“相比起来,这蒸汽机相关,因为是从来未有过的东西,就没有列入其中。不过,虽然没有列入,祖上依旧是非常重视的。”
李贞再次点头。
老朱登基后,李贞以驸马都尉的身份被封为‘恩亲侯’,虽然是皇亲国戚,但很本分地并不随意干涉朝政,因此,朝廷发生的很多事情,除了比较重大的‘三年计划’,其他种种,李贞都不知道。
当下,面对自家后辈,李贞不免又多问几句:“塬儿,还有一事,就算这蒸汽机能造出千万台,可……这水井里的水,就能一直抽么,会不会抽多了,就干涸掉?”
李贞这个问题问出,周围一些官员也都露出了好奇表情。
当初在湖上大宅内的蒸汽机相关演示,只有少数朝廷肱骨才能参与,大部分人自然也就听不到朱塬关于地下水层的论述。
地下水……当然是有限的。
朱塬曾经就见过相关的报道,因为过度抽取地下水,甚至一整座城市都发生了沉降。
不过,当下,或者……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人类的抽取速度,都不会超过地下水的补充速度,因此,几乎也可以说是无限的。
其中道理简单,却也不是这年代普通人能够理解。
于是,朱塬又对李贞和周围一些官员详细解释了一番,关于地下水的形成等等相关,这是与地上河渠差别相当大的一种水系状态,因此,不必担心。
大家这边正说着话,忽然有礼官急急跑来通知,皇帝陛下的车架已经临近,于是连忙离开,赶回先农坛的内坛主殿方向。
等朝廷百官和观礼耆老按次序列队好,皇帝陛下也出现在殿前。
此时天色稍稍蒙亮。
施礼过,老朱就开始了祭祀流程。
亲耕日的祭祀,同样是一场合祭,毕竟这时代一年想要风调雨顺,涉及到的神灵可是不少,包括先农、太岁、风云、雷雨、五岳、四海等等,哪个神祇都不能落下。
因此也可以想见流程的繁琐。
朱塬照例排在李善长身后,立在百官人群当中,遥遥看着老朱在一些礼官的协助下忙忙碌碌地进香奉祀,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最后,念诵表文。
这次的表文是礼部拟写,比起去年老朱登基时那一封要长不少。
朱塬很认真地倾听,也找到了关于昨天才恰好送到京城的广州实验田亩产4石3斗的相关叙述。
同时也发现,当老朱念到这一段,周围一些当下才知道消息的官员难免有些骚动。
应该是觉得不太可能。
甚至,若不是当下场合缘故,一些御史台官员可能就要跳出来批驳皇帝陛下妄言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乱说啊!
这是欺骗上天啊!
不过,大概也是想到这里,再深思一下,皇帝陛下也不会傻到拿这种事情乱说,难道……一亩产粮4石3斗的事情,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朱塬在人群中,感受着周围人的躁动,只能撇嘴。
这才哪跟哪?
现在的4石3斗,朱塬知道,还是没有去壳的稻谷,而不是去壳后的大米,算下来,大概相当于后来的600斤左右。
如果没记错,几百年后,杂交水稻的最高亩产……应该是超过了3000斤的。
若是这些话当下说出来,只怕更会被人当做无稽之谈。
嗯。
好像……
杂交水稻!
忽然又抓住了一个。
这件事,现在……应该也可以做啊。
朱塬不是农业专家,甚至,曾经连地都没种过,但,只是凭借‘杂交水稻’这四个字,其实,大概也能理出一个操作流程。
杂交呗!
毕竟又不涉及基因层面的改造。
从大明全国各地……乃至海外,挑选各种不同的水稻品种,然后,不过又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稍微走神之间,确定了这件事,另外一边,皇帝陛下也念完了表文。
礼乐声中,祭祀流程结束。
早春时的天色也彻底亮起。
大家移步到主殿外边,接下来,就是亲耕。
后来总是有一个‘一亩三分地’的说法,就是来自历代帝王亲耕的土地面积大小,恰好就是一亩三分,其中的说法是,一、三、五、七、九这类单数,在古代也叫做‘阳数’,皇帝作为九五之尊,属于至阳之体,亲耕农田,某种程度上,数字也要相配,五、七、九之类的数字太大,就取了‘一’和‘三’,作‘一亩三分’,列为皇帝陛下的亲耕亩数。
百官和耆老的观礼中,礼官奉上了鞭子,一身龙袍的皇帝陛下步入田中,熟练地把住耕犁,吆喝一声,精心挑选又有礼官牵制的耕牛就动作起来。
皇帝扶犁耕作的同时,同样还有礼官在后面撒上种子。
这么来回三次,亲耕结束。
若是以往,皇帝陛下亲耕完,就是百官的事情,不过,这一次,还有一个流程。
某个少年平章提出的。
亲植。
老朱当初也答应下来。
当下,同样是事先精心准备过,挑选了先农坛这边的一处地块,皇帝陛下亲自种下了一棵桑树。
关于亲植环节,朱塬昨天还问过。
不同于亲耕,种植一年,明年在同一块地上可以重复,亲植的话……十年树木,可不是一年就一个轮回的。
因此,礼部商讨出的方案,恰好也就是十年。
先农坛有内坛和外坛,面积很大,皇帝加百官,十年也种不满,计划是十年之后,树木成才,朝廷统一砍伐,再由皇帝陛下赏赐给群臣,先农坛这边,地方也就重新空出,形成轮回。
皇帝陛下亲植结束,转向田地北边的观耕台。
接下来,就是百官的表演。
朱塬昨天就演练过,当下,虽然还有些紧张,好在,由身边礼官的小心帮助下,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亲耕。
以及……
随后的亲植,就更加简单。
亲植的地点,也都是礼部一一确定,每人一个坑,一点都不能差。
亲植结束,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春日的阳光已经不再是冬天的那种苍白无力,虽然是上午,也已经透出了几分暖烈。
百官重新列队。
传统上,今天的活动就算结束,接下来,要等待的,就是今日祭拜的诸神能给一些面子,比如……下一场春雨甚么的。
不过,既然今日的亲耕大典和前朝已经不同,多了亲植环节,那么,更多一些细节,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重新列队完毕,提前也被告知了流程的先农坛内众人带着好奇的期盼中,礼官又是一声高唱。
“灌——既——”
很快,‘突突突’的震响,在不远处同时响起,12台蒸汽抽水机同时运作,地面甚至都有些微微颤抖。
这颤抖中,皇帝陛下、朝廷百官和观礼耆老一起看向那蒸汽抽水机接引出的一个巨大水槽,水槽一边,清冽的井水从12根皮管里一起涌出,迅速汇满了水槽,然后,又通过提前搭建好的竹管水道,向众人之前亲耕的大片田地涌去。
皇帝陛下的‘一亩三分地’当然排在前面,很快有竹管里的水涌出,将之前耕犁穿过的沟畦浇满,然后,逐渐的,又是其他田地。
皇帝和百官一起种下的桑树,也都得到了灌既。
眼看着这番场景,别说之前没有经历过的官员,就是提前看到过抽水机抽水的中枢重臣,也难免再次惊叹。
这……
简直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啊。
这是神迹啊。
之前还为繁琐的亲耕大典各种仪式而疲倦的一些官员,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别样的心思,更不会再感到时间的漫长,只是带着沉醉地听着那好像般的‘突突突’声音,以及,持续不断的水流,一片又一片地灌既着大家刚刚耕作过的农田。
这人间……该有这东西吗?
怎么可能啊!
可……眼前,却又容不得任何人质疑。因为,事情就这样正在发生着。
百官人群中,仪式开始前对那一排蒸汽抽水机还有诸多质疑的恩亲侯李贞,眼看着那持续不断的汩汩水流,转向某个少年几眼,又迫不及待地转回目光。
作为皇室宗亲,李贞当然也比朝堂百官更加在意这大明朝的未来。
不由想起当年。
淮西的大旱,一连持续了那么多年,民不聊生。
皇帝陛下的亲人在当年的天灾中一个个死去,与朱氏算是世交的李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年为了活命,四处飘零,若不是听闻孩子的舅舅在淮西起事,投奔而来,李贞都不知道自己拖着一儿一女还能坚持多久。
现在,大业已成,李贞和老朱一样,也不觉得这该是松懈的时候。
李贞同样知道,治天下,可比那打天下还要难了太多。
就像那前朝,打天下的时候,所向披靡,那蒙古铁骑甚至都打到了很远很远的天边,可……相比那唐宋,那元朝,国祚却是连百年都没能撑到。
因此难免思虑,大明,又将如何呢?
当下,李贞望着那通过蒸汽抽水机的剧烈轰鸣汩汩而出的井水,看着那之前还干燥一片的土地迅速被水流浸润,只觉得,有了这神奇之物,这大明江山,何愁没有百年千年?
观耕台上。
相比百官,老朱的视野更加开阔,因此,也能够更好地看到蒸汽抽水机的运作,看到那十二道水管,水流一刻不停地向外涌出,又通过竹管水道,迅速灌既着脚下的农田。
这场景……
私下勤学不倦了这么多年,老朱一时间也都想不出该如何形容。
就只是……看不够。
看不够啊!
这么呆呆地看了不知道多久,礼官上前提醒,老朱才回过神:“你说什么?”
礼官重复道:“陛下,这……已是两刻多钟了,该……该赐宴了。”
老朱一摆手:“赐个什么的宴,眼前这好场景,不比那一顿饭来的酣畅?”
礼官听皇帝陛下这么说,当然是点头,不过,想了想,还是不得不再次提醒:“陛下,只怕……时间长了,那些个观礼耆老支持不住。”
听到这话,老朱下意识向某个方向看去。
不是看那些被邀请来的观礼耆老,而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是啊。
塬儿身子弱,可是不能久站的。
目光很快找到了某个少年的身影,站在一群大人身边,瘦瘦小小的,这场面,让老朱顿时生出更多的怜惜,态度转眼改变:“那就……就……这抽水机还继续着,赐宴,也跟着来吧。唔……稍后,位置调一调,让塬儿坐俺身边。”
礼官想说不妥,打量了一眼皇帝陛下表情,稍稍迟疑,还是点头答应。
老朱想想又道:“那先农坛外,定是有诸多百姓的,你也安排着,让一些个百姓也能走进了看看,看一看咱大明这灌既神器,有了这东西,将来……哪里还会有什么大旱!”
皇帝陛下再次突破常规,礼官却还是答应。
这……
让百姓看看,确实是好事。
这边说着,下方观礼的耆老人群中,忽然又骚动传来。
老朱看过去,乍一眼,还以为有老者因为时间太长,累倒了,不过,仔细打量,才分辩出来,不是累倒,而是一位穿着朴素衣裳的老者,主动朝那蒸汽机跪了下去,正在很是虔诚地磕头跪拜。
这仿佛带了一个头。
另外一些耆老,很快也跟着跪了下去。
老朱远远地看着下面场景,一时间,有些想笑,却也没有笑出来。
不由想起自己。
若自己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少年,见了这神奇的抽水机,只怕也想要跪下来,拜一拜。
这毕竟是……
几乎夺了那天地造化啊。
远远地看着那些个老者跪拜之后,显然,众人也没有忘记观耕台上的皇帝陛下,因此也很快纷纷转了过来,朝老朱行起了大礼。
这一次,老朱立刻吩咐人去把一干老者扶起。
自己……
可有些受不起。
就算是,也该那孩子啊。
于是又看过去。
嗯。
某个少年……大概是真有些疲倦了,有些不顾形象地揣起了小手,精神似乎也不怎么好,并没有看向周围的热闹,反而垂着头。
这是倦了。
这可不行。
于是又连忙吩咐,赶紧把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扶进内坛那边,先歇着。
朱塬确实是累了,不过,并没有老朱想像的那么严重。
只是因为今天起得有些早,犯困。
倒是没想到,会有礼官过来,一左一右,简直体贴到不行地把他搀扶进了内坛的大院内。
这么在内坛的一间本是皇帝专用的更衣室内休息了一会儿,再次出来,宴会已经开始。
朱塬的位置,很是显眼地被安排在了老朱左手边。
单独的一张桌桉。
这不合礼数啊!
不过,当朱塬有些忐忑地坐下,周围的官员和耆老,没有一个提出异议,反而不少人都目光里带着各种各样情绪地朝他看来。
现场所有人,包括那些刚刚跪拜的耆老,都知道,那抽水机……其实是来自某个少年平章。
还是宗室的小郡王。
这绝对是大功。
开天辟地!
因此,皇帝陛下的安排,在他们看来,完全理所当然。
不仅理所当然,当宴会开始,一位士子装扮的长衫老者上前,给老朱敬酒之后,就郑重地转向了朱塬:“平章之抽水机,足解我华夏数千年之困顿,小人斗胆,替这天下万民,敬平章一杯。”
这么说完,不等朱塬回应,老者已经将满满的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朱塬没想到这个,看了眼老朱,见老朱微笑点头,也跟着喝了一杯,一边道:“老丈过誉,小子不过提出想法,还是祖上支持,朝廷各部用事,这才有今天的场景。”
这么客气一番,等老者退下,眼看又有人上前,老朱不得不发话:“塬儿身子弱,就莫要劝他喝酒了,施礼即可。”
于是,来来往往的,开始不断有人向朱塬施礼。
甚至让朱塬再次想到了一开始那种不断被‘夺’的恐惧。
迷信啊。
因此还忍不住看了看老朱。
祖上洪福齐天,自己……也行个礼,从您这里夺一些,转移支付一下,不过分吧?
嗯。
老朱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在想什么,见朱塬看过来,笑着道:“莫要多想,这是你应得的。”
哦。
这是我应‘夺’的。
好吧。
当然知道老朱的意思,只是笑了笑。
老朱却很有兴致:“塬儿,俺看这抽水机,这……已是很能用了呵?”
朱塬能够感受到老朱的迫不及待,想想道:“祖上来之前,塬儿还和姑爷说话,也说起祖上昨天的吩咐,加派更多人手制造这蒸汽机,刚刚也有斟酌。未来……就算三年时间,若是不计成本,三年之后,每年生产几万台蒸汽机,应该是没问题的。几万台……足够覆盖京畿了。再然后,一年覆盖一个行省,我觉得应该也没问题。”
老朱飞快盘算:“一年覆盖一个行省,这……只怕是连三十年都用不到了呵。”
“只是一个理想状态,”朱塬说着,侧耳听了听,说道:“这次还不错,直到我刚刚离开,12台蒸汽机都还在持续运作。不过,嗯,还在明州时,我一直都在推广一个‘耐久’的概念,这蒸汽机,包括各种部件,目前的一个主要难点,也就在这里。”
老朱下意识重复:“耐久?”
开了口,倒也已经想起。
早前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在明州时,多次的书信上,都提过这一点。
那水力作坊,还有那在之前的岱衢大捷中大放异彩的轮船,其中一个关键限制,就是‘耐久’问题。
另外,那滚珠轴承,看似简单的一个小东西,却能够改善无论是车辆轮船还是作坊机械等方方面面,其中核心,也是因为耐久。
滚珠轴承可以很大程度上提高各种运转器械的耐久。
就像轮船。
轮船是很早就已经出现的一种船型,但,为什么明明运转效率更高,却没能得到广泛推广,千百年来反而一直都是风帆和桨橹为主,关键……就是传统的桨轮,缺少滚珠轴承的支持,因此显得非常不耐用,花费超过帆船很多的成本制造一只轮船,结果,短短几个月,核心的桨轮系统就因为快速磨损出了状况,比起那些结构简单可以用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的帆船,即使后者严重依赖风力,该如何选择,也是可以想见。
现在,蒸汽机,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就说外面那一排蒸汽机,每一台的造价……虽然没有仔细估算过,但少说也是数千贯。
这样昂贵的一台机械,甚至,暂时还不是那么耐用,之前稍微运作几刻钟就会坏掉,也就根本不存在推广的可能性。
老朱一旁,见自家祖上问了一句,就又是恍然又是思索,朱塬稍稍等等,说道:“没错,耐久是一方面,接下来,工匠要钻研的一个主要方向,就是如何让蒸汽机的结构更加稳定,在我看来,一台机器,能够连续不断的运作一天,其实都是少的。能够运作满一个月不出现太大故障,才算合格。”
老朱点头:“这些个……都你来操持,需要什么,只需和我说一声。”
朱塬答应着,又继续道:“除了耐久,其实,还有一点,就是成本了。”
这个……
老朱刚刚也想到,笑着道:“俺知道,你说过……要……唔,扩大那规模,造的越多,那成本,也就越低了。”
“这叫‘规模效应’,”朱塬道:“具体到蒸汽机,降低成本的另一个关键,还是材料,祖上,咱们还是必须尽快转向用钢铁制造蒸汽机。”
祖孙两个在宴会现场这么讨论着,却不知道,先农坛的外坛,因为皇帝陛下的开恩,一拨又一拨的百姓得以进入参观,然后,当看到那‘突突突’地惊天动地般运作的一排蒸汽抽水机,诸多百姓,比起那之前下意识跪拜的耆老,更是不堪。
天不亮时就赶来这边还遇到了少年平章车驾的孙三和齐伯等人也跟随人流得以进入。
当看到那一整排黄澄澄的蒸汽机,再看那不断涌出水流的十二条水管,本来只觉得孙三道听途说很不可信的齐伯直接也跪了下来,一边念叨着‘老天爷’一边砰砰砰地对着那些个蒸汽机磕头。
这东西,人间怎能有啊?
除了许多震惊到腿软的百姓,还有一些乡绅,大着胆子找到留在这边维护蒸汽机运作的官吏。
想买!
这等好东西,若是能买回去一台,自家田地,也就不会再受这春旱之苦了。
因此,只要朝廷开价,哪怕要个一两千贯,也有人想要弄回去一台。
只需要一台。
就算一台出水慢一些,耐不住可以一直出水啊。
已经仔细问过了,这东西,虽然眼下烧得是煤炭,但,烧柴火也行,因为只需要把水烧开。
不过,得到的结果,当然是不买。
打发走询价的乡绅,一直守在这边的钟合再次上到近前,一一检查了一遍全部的12台蒸汽抽水机,不想再被纠缠,就转到了一旁稍远一些,与金三护汇合,很是满足地笑着道:“这次也是上天保佑,12台机器,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故障。”
“是呵。”金三护抬头看了看天,也带着笑,说道:“这等……简直夺天地之力的东西,俺刚刚就再想,会不会受到上苍迁怒哩。”
“造福万民的东西,怎可能被上苍迁怒,”钟合摇头,转向那些或震惊或感叹或跪拜的百姓,又有些遗憾:“可惜了,刚刚一位乡绅想要买这蒸汽机来着,俺只能婉拒……这东西,如何能卖。”
“再过个一些年,就能了。”
就在昨天,老朱拍板做出决定后,朱塬也第一时间让人把事情通知了机械工厂这边。
开始的计划中,未来三年,每一座机械工厂增加到200工匠,两座一共000人。
转眼间,名额就扩大了六倍,可以达到三万。
甚至,金三护就忍不住想,只要自己两个能够操持,别说3万,10万人,皇帝陛下都会准许。
毕竟这东西,实在是太有用了。
当下这灌既不说,两人也没有忘记去年他们在少年平章宅第内给百官进行的演示,若是能有千千万万台蒸汽机,这大明,也就翻天覆地,正是进入少年平章所说那工业时代。
到时候,不说其他,就只是耕作一项。
按照少年平章私下里偶尔说起的,有了各种大型机械,将来,从耕地到收割,全程都可以用机器来完成,一台机器,能抵得上千百人的效率。
那将是何等的景象啊!
金三护正幻想着,又有几位百姓见他们穿了官服,大着胆子凑过来,询问一番,又是想要购买机器。
当然还是只能拒绝。
这次,一群百姓却不甘心,任好的东西,朝廷捂着算怎么回事,其中一个老者还吵着,若是金三护两个不愿意卖,他们就要去求见皇帝陛下。
见皇帝?
金三护只能详细向老者解释,蒸汽抽水机……不仅打造起来麻烦,而且本身价值也非常昂贵,暂时还不适合向民间推广。
老者还是不依,摇着头:“大人,俺都看过哩,不就是一个锅炉,一个活塞,再加上那水泵么,若不是这春播在即,急着用,等俺回去了,让俺村子里的后生慢慢打造一些个,也是能用。”
金三护:“……”
不得不说,眼前老者……说的还挺有道理。
就是一个锅炉,一个活塞。
那抽水的……结构也是再简单不过。
可是……
金三护想要把事情说的难一点,更多再讲一些其中的门门道道,却忽然发现……反驳不了啊。
这蒸汽机,确实简单。
因此还想到了少年平章当初的一些说辞。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蒸汽机结构足够简单,他们才能够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把这东西造出来。
现在,强行往复杂了说……简直昧良心。
嗯。
那就不说了。
不过,还是不能卖的。
这东西,今天演示过,等搬回机械工厂那边,就要改造成机床,专门制作各种各样的蒸汽机部件,那才是紧要的事情。
金三护不答应,眼前自我介绍来自宁国府的老者果然就去见了皇帝陛下。
老朱听到礼官通报,也果然见了对方。
攀谈一番,蒸汽机……当然还是不能卖的,不过,听老者只是看过,就将那机器分析的头头是道,再一问,老者读过书,且他所在村子里上上下下都很擅长制作各种机巧,皇帝陛下就主动发出了邀请,希望老者并挑选一些族人一起为朝廷效力,共同参与制作蒸汽机。
两家机械工厂,恰好都要人啊。
结果不错。
老者虽然还念叨着春耕,但听皇帝陛下一番许诺,还当场给了他一个八品官,很快就答应下来。
洪武二年二月十七的这一次亲耕大典,也在这种圆满的热闹当中,顺利结束。
不过,因为这次亲耕大典引发的余波,却刚刚开始。
不仅是亲耕大典之后,《大明月刊编辑部就开始为下月的专题文章做准备,而且,因为皇帝陛下特意安排百姓参观现场的蒸汽抽水设备,一时间,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从金陵到京畿再扩散到周边各个行省,乃至整个天下。
无数百姓也越来越知道,朝廷制出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抽水设备,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抽取井水,灌既农田。
因为太多人亲眼看过,消息确凿。
虽然吧,亲耕大典之后,老天还是没有落下一场雨,但,无论是江南的江浙还是江北的两淮,百姓们因为天久不雨的焦躁情绪莫名地消失了不少。
既然天不下雨,朝廷紧跟着也出台了措施。
核心是‘人定胜天’。
要求各地官员积极组织百姓兴修水利,尽可能保证春耕时节的基础灌既需求。
另一方面,为了安抚民心,皇帝陛下还提前宣布,今年只要是受灾地区,赋税都会进行减免。
不仅如此,赋税减免基础上,根据具体情况,朝廷还会对百姓进行赈济。
当朝廷的诏令发出,普天之下,处处都是感恩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