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半途。
远处传来高昂的鸡鸣声,唤醒日始,天光渐白。
斜斜的朝阳穿过树影,投下片片斑斓。
听着周围窃窃私语。
郑修虽不像谢洛河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可自从郑修知道自己要假扮的人是“萧不平”开始,便知道自己即将经历什么。
他的名声实在太响了。
在信息封闭的时代要在人前假扮另一个人,并非一件难事。
没有照片,没有视频,“萧不平”的事迹流传江湖大抵依靠口口相传。
或许江湖上茶余饭后对萧不平的描述是:身材挺拔颀长,相貌英俊不凡,摇着一把折扇,扇子上写着“人间逍遥”四字,身边定会跟着姿色上乘的女子,携手逍遥人间。瞧,这不就全对上了,不能说是很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起初郑修还有点担心在武林大会中碰见萧不平的熟人或仇家什么的,但随后仔细一想,谢洛河都不担心,他担心什么,于是放下心来,以游玩的心态慢悠悠地上山。
随着侠客们在比拼轻功步法,郑修几乎落在最后。
石阶尽头,一片青色的屋檐逐渐出现在郑修的视野中。
远处一座座工坊顶上黑烟滚滚,而近处,青色屋檐鳞次栉比,飞拱长廊与半弯小桥穿插其中。
一只丹顶嫣红的白鹤展翅飞起,落在飞拱之上,呈金鸡之势,傲然独立。
气派的大门旁,站着两位身穿素袍,竖着羊角髻,五官清修的少年。
站门左边少年先是朝郑修与小桃抱拳行礼。
“这位公子,请出示英雄帖。”
小桃下意识地抓紧了郑修的袖子。
她有点紧张。
因为她很清楚公子在扮演另一个江湖上的“名人”。
郑修从容将英雄帖递出。
“嘶。”
两位少年脑袋凑在一块,看见名字的瞬间,同时倒吸了一口含着薄雾的湿湿凉气。
“书童小庄,”
“书童小离,”
“见过萧大侠。”
二位少年一边抱拳一边向后缩。
郑修纳闷地看着二位反应,心道离谱。
萧兄啊萧兄,你在江湖上的地位到底有多么高啊,让我很难办啊。
郑修头疼地将英雄贴拿回,二位书童暗戳戳地推诿一二,暗斗一番后划拳决定,最后是由小庄带领萧不平进入藏剑山庄。
藏剑山的地势不算险峻,只能算得上是一座小山丘。
上山的路更称不上崎岖险要,一条石阶直通山顶。
而藏剑山庄从远处望,那一片高低错落的建筑,像是一只老虎趴在山上。
小庄面色紧张,走在前头。
他虽惊惧萧不平在江湖上的响亮名声,但走出几步,见萧不平并未对他图谋不轨后,忐忑的心渐渐放下,沿途为郑修介绍藏剑山庄能公布给游客的布置。
原来,藏剑山庄世代由独孤家族经营。
独孤家先祖是一位被称作“独孤无名”的剑客,那位剑客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以一人一剑,在江湖上闯下赫赫盛名。
之所以被称作“独孤无名”,只因家族族谱遗失,只余传说,不留姓名,索性称“独孤无名”。
小庄自豪地诉说着孤独无名的事迹。
传说那位前辈三岁握剑、六岁成名、十二岁打遍天下无敌手、十九岁封剑于冢,三十岁孤独求败,天下无敌。
活了几百年,领悟剑道的极致而“踏破虚空飞升上界”。
郑修一听就笑了。
这不是和【天地交罡归一剑意】吹嘘的剑圣事迹像极了么。
大约无敌前辈的传说用的都是这么一個模板。
无论是现实还是公孙陌的记忆世界里,郑修极少听见有人提过“踏破虚空飞升上界”,太飘渺了,一听就是吹牛。
但郑修笑了笑,并未点破。
小庄向郑修介绍着藏剑山庄的悠久历史时,他们从一座座工坊旁经过。
里面传出铿锵有力的打铁声。
郑修问:“藏剑山庄,莫不是以铸造兵器成名?”
小庄诧异看向郑修:“萧大侠竟不知藏剑山庄独步天下的‘三绝’?”
那神情,仿佛郑修不知道藏剑山庄的“三绝”,是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郑修干咳两声,解释道:“平素略有耳闻,不若眼见为实。”
书童闻言,恍然大悟。郑修的话让他听得非常舒服,言语间有几分奉承,却不显谄媚。
他便欣然为郑修解释何为“三绝”。
“藏剑山庄有三绝,盛誉江湖。第一绝是剑,藏剑山庄的剑术举世无双;第二绝则是器,众所周知,藏剑山庄锻造的兵器,吹毛断发、称得上传家宝具;第三绝则是茶,藏剑山庄后山种植的茶叶‘剑北游’,香飘十里,芬芳扑鼻,千金难求一两。”
前两绝听得郑修兴致缺缺,第三绝却让郑修眼睛一亮,欣喜道:“那我真要尝一尝了。”
郑修的反应令书童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纳闷,这位大侠想尝的究竟是独孤世家的剑术,又或是独孤世家锻造的大宝剑。
毕竟大多江湖侠客,习惯了风餐露宿、粗茶淡饭,对品茶兴趣不大。
他万万想不到郑修的英俊皮囊下,藏着一颗讲究的灵魂。
走过一道精致小桥,潺潺水声分外宜人。循着小道向山上走,路上行人稀拉。小童解释,萧大侠来得晚,在受邀的两百人中,已有一百六十七位武林高手抵达藏剑山庄,而郑修恰好是那第一百六十八人。
郑修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来参加武林大会。
对于那独孤翔,郑修同样不知底细。
郑修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丝担忧。
对谢洛河的担忧。
谢洛河绝不是来正儿八经参加大会的,郑修这一点能非常肯定。
正所谓狗……咳咳,正所谓土匪改不了习性,谢洛河心里铁定藏着小九九,她以为不说自己就不知道?
希望人没事。
郑修默默想着。
没多久,郑修在书童小庄的指引下,来到山顶上一片空地上。
这里是藏剑山庄的禁地——问剑台,平时只有家主独孤翔,与门内精英弟子能上问剑台静修参悟剑道,小庄说他活了十三岁,也是头一回看见问剑台上这般热闹。
在距离抵达问剑台仍有十来步阶梯时。
郑修便看见一根根高耸的石柱挺立。
石柱狭长,末端尖锐,看起来就像是一把擎天石剑,上面裂隙苔痕,颇具年月。
“萧大侠,请。”
里面传来一位中年男人的高声诵读。
书童小庄指向问剑台内,压低声音:“家主开始祭天大典,求天庇护,还请萧大侠莫要惊扰家主的诵读。”
郑修点头,牵着小桃入内。
映入眼内,十二根石柱在问剑台上呈时钟分布。问剑台周围有一圈圈高台,最中央向下沉,就像是一个古老的斗技场。
层层高台上,人头汹涌,一位位武林侠客择位落座。每人身前都设有长案,案上有香茗几盏,三两熟人共坐一桌,或安静,或低头沉思,或窃窃耳语,但大多目光都看向问剑台中央,一位头戴羽冠,背负阔剑的高大男人,正面朝一尊青铜鼎,手捧三柱香,鞠躬祭拜。
问剑台的空间很宽敞,还有不少空位。本来独孤翔邀请了两百多人,但实际来的人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这位大侠,这边请。”
郑修在入口处环目四顾时,小庄退下,另一位背着木剑,较小庄年长几许的青年上前接引。
此人身份估摸着是独孤家的年轻一辈,神色温和,彬彬有礼,并没有查看英雄帖与核实郑修的身份,既来之则安之,在带路时,先是低声询问郑修是否有相熟之人,要与之一同品茶。
郑修刚想说没有,但一转念想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便问:“不知梅花山庄三少爷楚成风是否来了,我与他乃是多年故友,许久未见甚是挂念。”
青年恍然,闭眸思索片刻,他似乎记得所有来者的身份,很快他否认了楚成风的到场,并礼貌表示歉意。
郑修并非真的要找楚成风,他心知肚明,楚大胡子现在落魄到正在云河寨里当土匪呢。
落座后,青年很快将一壶热茶以茶托呈上。
郑修眼睛一亮,用茶隔撩开茶叶,分别给自己与小桃倒了一杯。
青年见“萧不平”品茶的动作如此娴熟,隐约间还藏着几分贵气,眼中讶异,却并未多言,悄然退下。
细品过后,郑修睁开眼睛,赞道:“传言不假!”
茶香香甜,藏着花香,更是有一股淡淡的醉人蜜甘,在舌尖、口腔中沁开,令人回味无穷。
“公子公子。”
小桃这时偷偷拉着郑修的衣袖,红着脸贴在郑修耳边道:“看那边。”
她的嘴唇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在郑修耳垂上轻轻擦过,她连忙挪开了半寸,下一秒猛呼了一口香香热气,郑修笑道“痒”,低头一看,小桃的手在桌下指着一个方向。
小桃虽然未经江湖,但人不笨。在别人看来,铁扇禽兽正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与黄花嫩妇公然调情,调得飞起。暗地里,郑修却明白了小桃的意思,不动声色望去。他在次上一排高台上,发现了谢洛河的身影,顿时一愣。
“她什么时候……”
郑修傻眼了。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凤北就站在那里。
一袭黑色劲装,袖有月纹,一头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右侧黑发自然垂落。那合身的劲装凸显谢洛河身材凹凸,却不显娇柔妩媚,反倒有一股如利剑般的飒爽英气凛然透出。女人的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的“乌鸦”状面具,为她增添了几分凶煞与不祥。
“她故意的!”
郑修被谢洛河捉弄过几次,并不认为是凤北显灵,而是笃定认为,谢洛河故意用这种方式气他。
谢洛河的小心眼他可是充分领教过,格外记仇。
郑修的目光并未在谢洛河身上停留太久,快速移开,并笑着拨弄小桃的头发:“别乱看。”
小桃低头,心中会意。她明知郑修的举动是故作孟浪,可这亲昵的行为仍是令小桃心中掀起了滔滔润潮,久久难以平复。
圆形的问剑台建筑,周围的十二道剑柱。这分明就是一种古老的日晷,用作计时。郑修摸着下巴打量,估摸这历史遗迹并非独孤家先祖所建,而是早就存在,独孤家不过比其他人更早发现,并占据了这里。
一边喝着“剑北游”,见到了谢洛河,郑修心安。谢洛河一路走来与当年的凤北一样,在郑修心中建立起一副“无敌”的形象。他真的很难想象,这如同开挂般的人物,在这个年代能碰见何等对手。
他担心的并非是谢洛河,而是担心自己与小桃。
难怪谢洛河要假装与他们不认识,一旦她折腾出什么好歹,他与小桃二人也不会受到牵连。
“先看看吧。”
虽然郑修经常会因为太过逼真,而忘了自己正身处一个虚假的记忆世界。但每到关键时也会想起这回事,心中波澜刚升,郑修很快平静下来,品茶静观其变。
嗯,好茶。
没多久郑修又不知廉耻地再要一壶。
贵?贵就对了,得多喝点。
郑修注意到,有三两侠客穿着统一的服饰,看起来像是同一个门派出身。
譬如对面有三个女子,桃色花衫,腰间鼓起一圈,这似乎是楚成风说过的某个擅长使软剑、只收女弟子的门派。
转了几眼,郑修对于侠客们的出身大多认不出,只能作罢。
问剑台中央,独孤翔结束祭拜,几人下场,将青铜鼎搬走。
沉重的青铜鼎在四人合力下,猛然离地,四人下盘扎实,这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手,令高台上响起了几声叫好声。
“承蒙诸位赏脸,前来藏剑山庄参加武林大会。独孤某不才,斗胆主持此事,希望诸位,能在此切磋武艺,但恳请诸位壮士,莫要生死相搏,伤了和气。”
独孤翔虽然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但言行举止并无过分的傲气,淡淡地说出一番开场白后,便拍拍手。
这时有许多背着木剑的青年鱼贯而入,分别走向每一层高台。
他们手中托着一个盘子。
“呃,有劳,再来一壶。”
来到郑修面前的仍是那位领他进来的不知名青年,青年口中发出“咔”地一声,似是在咬牙。但他脸上笑容和煦,点点头应了一声,然后问:“请问这位前辈高姓大名。”
“萧不平。”
“嘶。”
“怎么?”
青年低头在木牌上用力写下“萧不平”三字。
郑修皱皱眉:“我可没说我要下场参加武林大会。”
“前辈无需担心,若萧前辈不愿暴露实力,当轮到前辈时,安静等待铜锣敲响三声便可,此时将默认对方胜出。当然,以萧前辈在江湖上的地位,自是不贪这兵器谱的虚名,可家主吩咐如此,还望前辈莫要为难小子。”
青年笑着将“萧不平”三字写在木牌上,说话时虽然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但郑修敏锐地察觉到,似乎自己频频添茶的行为惹怒了他,他在等着看自己笑话。
呵呵。
郑修面露淡笑。
真丢人,丢的是萧不平的人,跟他郑修有什么关系。
现场井然有序,独孤翔离开问剑台中央,一步步踏着台阶走到最高那一层。很快有人搬来一块巨大的牌子,牌子由一面红色的幕布盖着。
独孤翔在最高一排落座,与之一同落座的,还有四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看起来是独孤家的老前辈。
“等等!我有疑问!”
在安静中,不出意外就出了意外。
有人站起来,朝高台上的独孤翔大声喝道,提出意见。
“独孤家主,你们独孤世家,凭什么重排兵器谱?你莫不是认为,你们独孤家真是武林至尊,能统领群雄不成?”
哟。
郑修一下子坐直腰板,眼睛冒光。
来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