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洛河的逆天发言仿佛用上了奇术,将不明所以的郑修从骆驼背上震下。
“走!小陌!小河!”
谢洛河雄赳赳气昂昂,伸手将插入沙坑中的郑修拔起,丢在骆驼背后,大笑着牵着无人问津的可怜“小河”,往日蝉谷赶。
那副嚣张的姿态,那猴急的神色,外人见了,活脱脱就是一副无良寨主强掳民女上山当压寨丈夫的场景。
被谢洛河丢到床上,郑修整个人仍是懵懵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郑修瞪着眼睛问。
谢洛河理直气壮:“你答应过我了!”
她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言下之意是“三件事”。
“我意思是……”郑修苦笑:“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谢洛河眯着眼吃吃地笑:“分不清?分不清就对了。”
“我是想说……”
事发突然,郑修并非矫情,而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谢洛河的脸忽然凑近郑修,二人几乎贴在一起。
她笑着质问:“我不美?”
郑修摇头:“非也。”
谢洛河忽然后退两步,张开手臂转了一圈,衣袂飘飘,她又问:“凤北的身子不香?”
这。
郑修愣了愣,摇摇头。
谢洛河脸上笑容一凝,眼角泛起泪花,眸底深藏哀愁:“莫非,你不愿意?”
郑修心一软,不忍道:“愿意…”
他从了。
谢洛河一听,如变脸般,眼角泪花消失,仿佛奸计得逞般大笑道:“呵呵,天下男人都一般,口是心非!”
郑修反应过来,怒了:“你又诈我!”
“诈又如何,不诈又如何?在这两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假难成真,既然你认为一切都是假的,那么,在我谢洛河离开的最后,你发点善心,哄哄我,让我高高兴兴地走,又能如何?”
谢洛河的话,让郑修刚因受到“欺诈”而涌出的无名怒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这就是谢洛河。
她即便再如何于郑修面前表现得喜怒无常,满口胡言,她总能一下子抓住郑修的痛处,让郑修很难真正生气,无处发泄。
同时,这也是郑修一路走来最为纠结之处。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画中世界是虚假的世界,他并非公孙陌,凤北也不可能是谢洛河。可如今,名为“谢洛河”的女子与自己的真实互动,让郑修难以相信,眼前俏佳人只是由一段虚幻的记忆构成。
一旦凤北回来,谢洛河将消失,而谢洛河表现得越“真实”,便让郑修越难受。
让凤北回来的同时,仿佛是他郑修亲手“杀死”了一個活生生的“谢洛河”。
见郑修沉默。
谢洛河白皙的手指挑起郑修下巴,二人眼神交汇。
谢洛河笑道:“你既是她的郑大善人,却也是我的小书呆子。你公孙陌成的亲,与郑大善人有何干系?”
郑修闻言又是一愣。
这逻辑似乎……没毛病。
好有道理啊,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有道理,是吧。”
谢洛河倾听着郑修的“心声”,抿嘴一笑:“再说,我谢洛河岂是随随便便之人,哪能真的委身于你,你可别做梦了。我不过是想尝一尝新婚之喜,听着众人欢笑,穿上嫁衣,再无遗憾。”
郑修闻言,却难以被谢洛河脸上的笑意感染,心头涌起一抹淡淡的哀伤。
谢洛河见说服了这拧巴瓜子,笑着点点头,走向门口,谢洛河再次回身,面朝郑修,两手在身后不安地绞着,脸上带着一抹喜悲难辨的温柔浅笑:“即便只有一次,你由我任性一回,好么?”
郑修沉默。
谢洛河腮帮子鼓起,用力竖起一根食指:“就一回。”
郑修点点头:“好。”
“耶!”
谢洛河欢呼一声,一蹦一跳地往院子里跑,一溜烟没影儿了。
谢悍妇这回跑得比贼还快,郑修坐床头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目瞪口呆。
心想谢悍妇这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公孙陌才是被娶的那位。郑修忽然生出一股被无良老爷强行纳妾般的憋屈感,怪怪的。
“公孙夫妇”真成了“夫妇”一事,半天功夫便在小小的日蝉镇上传开了。
当郑修整理好衣服,准备从新回去看档口,当回自己的“陌老板”时,他那小画舫早已挤满了烈日部族的汉子妹子们。
“恭喜呀!”
“大喜呀!”
“喜啊喜啊!”
“好开心啊!”
“这下陌老板娘真成老板娘了呀!”
?
淳朴的大漠民族说着最为简单的祝贺语。
没有洋洋洒洒的千字文,也没有华丽的词藻,可当他们那满是沧桑饱经沙尘洗礼的脸庞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时,郑修也不由自主地被感染了,仿佛真的成为了新郎官那般。
郑修笑着,一一拱手回礼。
画舫中,谢洛河没在,里面有一群光着屁股的部落小孩在撒欢。
每一位小孩都是谢洛河的徒儿,他们光着的屁股后背着简易的弯弓,他们用一根绳子圈腰上就当腰带了,里面插着没有箭头的箭矢。
“师娘好!”
在大漠民族的语言体系中,男女并非完全是用外表去区分的。他们见谢洛河头一天便学着中原的尊称称谢洛河为“谢公”,如今二人大婚的消息传出,小孩们眨眼就给郑修安上了正式的辈分——师娘。
郑修哭笑不得,却骂不出口,只能心里淌着泪承了。
这他娘的到底谁才是新郎官呀。
到底谁娶谁呀。
谢洛河将婚期定在了一个月后,八月十五这一天。她说,这一天什么都格外圆,听着喜庆。
在大漠部族的传统里,“红色”并不是他们办大事时喜欢用的颜色。对他们而言,“红色”是“血”的颜色,是祭天时用的。
但在谢洛河的坚持下,大长老命部族中手巧的女子,提前一个月,便开始收割最上等的桑麻,要经过剥晒撕搓浸煮绕等种种工序,再采集大漠上独有的红血果作为染料,里面掺入西域特有的竹蚕丝,用以制作新娘的嫁衣。
镇上,张灯结彩,红红的灯笼早早地开始制作,随着婚期接近,一点点地往日蝉镇街道上添。
“你知道我为何喜欢这里么?”
忙着当新娘子的谢洛河,有一天忽然问起郑修。
郑修自是不知。
谢洛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听腻了他们的尔虞我诈,我讨厌听见他们的笑里藏刀,我不喜听到他们的冷嘲热讽,我更不愿意听见他们对我的惧怕与忌惮。”
谢洛河说这句话时,笑得特别开心,在郑修诧异的目光中,谢洛河告诉郑修,她许多年不曾好好入睡,偏偏在落日部族的这一年里,她睡得很香。
谢洛河当时以一种异常恬静,毫无波澜的口吻告诉郑修。
“在这里,我‘听着’他们的喜,听着你心头跳着的心疼与不忍,莪睡得心安。”
在郑修复杂的心情中,时间越来越接近大婚那日。
八月初九。
在二人大婚前六天。
在一个天上满是星星没有风吹的夜晚。
一位裹着破大氅光着脚横跨大漠的意外之客抵达日蝉谷。
当时负责值守谷口的部民刚好是郑修的好邻居“日地大哥”,他嗖嗖朝来客脚下射出一波会转弯的箭雨后。
“等一等!”
在山谷上蓄势待发的日地哥下意识松开弓弦,愣楞地摸着脑袋,喃喃自语:“邪门了!”
访客不惊反喜,张开双臂大声朝日蝉谷呼喊着谢洛河的名字。
当天夜里。
“老妹呀!!!”
谢云流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与他的脸仿佛是两个世界。
光头上没有留下半点伤痕,脸上却布满了风沙刮过的,深深浅浅的划痕。谢云流的那张脸英俊不在,却多了几分铁血与刚毅的味道,配上一棵光溜溜的脑袋,让他看起来杀气腾腾的。
郑修的“陌河轩”深夜开业。
谢云流将大氅一掀,随意丢在地上,大刀阔斧地坐到中央一桌,扬手笑喝:“小二,上一坛上等的老黄酒!”
郑修眯了眯眼,试探问:“和尚?”
谢云流反问:“老子现在可是将军!别瞎嚷嚷!”
说着他将一把裹得紧实的弯刀搁桌面上,刀柄处清晰印着一字“武”。郑修见过,这分明是大乾神武军的佩刀。
“没事了。”
郑修轻叹,和尚病得比凤北重。
“快上酒呀!老子今晚非得喝趴你们!”
谢云流似乎真把郑修当成了店小二。
郑修本想婉拒,但他回头看了谢洛河一眼。
谢洛河笑着点点头。
郑修道:“成!”
日蝉谷中产的酒在郑修看来甚至连正儿八经的酒都算不上,羊奶混点酒糟坛子随意发酵,又膻又涩。果不其然,谢云流刚喝一口,便脸色发青,张口喷出:“等一等!这啥玩意儿?”
郑修闻言微微一怔,倒酒的动作一顿,他惊讶地看着谢云流:“你刚才……说什么?”
谢云流咂咂嘴:“我说你给我喝的啥玩意?”
“不,前一句。”
“等一等!”
郑修浑身一震,挣扎着要往谢云流的杯子中倒酒。
“等一等!”
谢云流怒道。
郑修动作停住。
郑修瞳孔猛缩,瞬间明白了一件事。
谢云流……就是等等大师!
“这怎么可能!”
郑修拍桌而起,又惊又怒。
谢洛河却摸了摸郑修的脑袋,柔声道:“算了,缘分一场。”
郑修忽然冷静下来,默默坐下。
谢云流最后还是忍着味道往嘴里灌,喝着喝着上头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多的经历。
自从因聂公宝库的经历,谢洛河与公孙陌不辞而别后,云河寨如失了主心骨般,成了一盘散沙,走的走散的散。机缘巧合下,谢云流入伍从军,北上抗蛮,在沙场上勇武威猛,得到郑将军的赏识,加入郑家军麾下,如今破格提拔为偏将军。
至于楚成风与温诗姗等人,不愿与朝廷为伍,纠结云河寨残党,自立门户,如今仍遭通缉,属流寇乱党。
而小桃,谢云流临别前,借百晓生的交情,在皇城中寻了一户富商,富商二人年迈,膝下无儿,将小桃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一年前边关告破后,据说得一位“奇人”相助,料事如神,结合郑将军的威猛,重新收复失地,将蛮子再次轰出边关之外。目前北蛮偃旗息鼓,谢云流在战场上受了点伤,郑将军命他暂且修养。
那位奇人得天子赏识,如今成了大乾当朝的国师。
谢云流心系妹妹安危,再次找上百晓生。百晓生给出情报,谢云流隐约察觉到老妹似乎正一路向西走,便独自一人踏上大漠,沿着“绿河”一路走到此处,抵达日蝉谷。
谢云流说完他这一年的颠沛流离,已是半夜。他嫌弃的糟酒竟喝了一大壶,醉醺醺地趴桌上咕哝着。
“哥,我要成亲了。”
谢洛河忽然满脸幸福地朝谢云流说道。
“成亲?成亲好呀……嗝~等会,哪个大冤种敢娶你?嘿嘿嘿……”谢云流没睁开眼。
郑修与谢洛河面面相觑。
郑修嘴角抽搐,显然在强忍着让自己别笑出声。
谢洛河捏紧拳头,一巴掌扇在谢云流后脑勺上。
“啪!”
谢云流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哥,保重。”
谢洛河轻轻舒了一口气,笑道。
八月初十。
谢云流酒一醒,便杀气腾腾地提着刀叫嚣着说要剁了大冤种。
郑修对此早有预料,从容地搬出沙盆,兴奋地与谢云流约战日蝉谷外。
没有人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谢云流鼻青脸肿地跑了回来。后来有好奇的大漠人跑去日蝉谷外一看,发现沙漠上有一小片沙地,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小整齐的沙坑,尖尖细细的仿佛下了一场“剑雨”。
谢云流再找上谢洛河时,已经是满脸服气。但他与谢洛河交谈时,一会咬牙切齿地说“使诈”,一会殷勤叮嘱千万可别让主动送上门的好妹夫给跑了。
转眼终于到了八月十五这天。
日蝉镇上,杀猪劏羊,张灯结彩,处处挂着喜庆的红灯笼。
没有桌椅,没有繁缛的习俗,烈日部族的人从早上开始吃吃喝喝,不停地开宴会。谢洛河穿着大红婚袍,本来想安安静静地坐婚房里等郑修上门,可谢洛河听着外面热闹的动静与道喜声,终是忍不住,掀开红盖头加入酒局。
郑修本来不愿喝,一是不好喝,二是怕酒后再遭暗算。但气氛都哄到这了,郑修又吃又喝,从晌午和到日落黄昏,一直到了所谓的吉时。
谢云流摸着光头,笑成了傻子般,看着被一群小孩众星拱月送到面前,穿戴整齐的新婚夫妇二人。谢洛河掺着歪歪倒倒的郑修,埋怨怎么没干脆喝趴下,省得麻烦。
“来得巧不如来的早呀!”谢云流兴奋地搓着手,搓着搓着眼里泛着泪光。
盼了多年终于盼到头了。
“老谢我纵使战死沙场,也了无遗憾咯!”
大长老敲着拐杖,高声道:“按照中原习俗,新婚二人一拜天地!”
谢洛河按着郑修的脑袋跪拜天地。
“二拜高堂!”
谢洛河笑着对谢云流道:“哥,保重。”
“自然保重,保重,铁定保重!”谢云流傻乎乎地笑着,打了一个酒嗝。紧接着不知抽什么风,大喝一声:“等一等!”
现场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目光直勾勾地瞪着谢云流,似乎想看这位“亲哥”想折腾什么幺蛾子。
“可惜,”谢云流惋惜道:“总觉得不够…风光。妹夫呀,你要不,日后,再风风光光娶俺老妹一回?”
“不够风光?”郑修虚着眼冷冷一笑,咬破手指,洛河笔一沾血,宛若活了般。血色的光点洒向高空,化作漫天花雨,洋洋洒洒地落下,日蝉镇上空笼了一层瑰丽的花红。艳似红妆美如画,又像桃花朵朵,于夜空中繁茂盛开。
郑修得意地啜着指头:“这回可足够了?”
一时间,包括谢洛河与谢云流在内,所有人都看痴了。
“呆子。”
谢洛河怔怔看着,忽然一笑,将郑修扛肩上,如闪电般一掠,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夫妻……”
大长老正想说夫妻交拜,谢云流面前哪还有新人的影子。
谢云流在怔神后大笑摆手:“不拜了不拜了!”他揉揉眼睛,转过身,大声道:“这妹夫,我谢云流认了!都散了都散了!今晚,一醉方休!”
……
房内。
砰!谢洛河将郑修丢床上,一眨眼功夫便将郑修剥个干净。
谢洛河一副要霸王上硬枪的阵仗,惊得郑修酒意醒了几分:“你认真的?”
“少废话!”谢洛河忽然哭了起来,咬向郑修,咬出了血。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怕什么!”
谢洛河大声哭喊着,忽然又奇怪地笑了起来:“我不仅想成为你的妻子。”
郑修终于被松开嘴,正想说什么,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滴在嘴边。
谢洛河喃喃道:“梦是假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终归会忘了,会忘了……”
“所以我决定,成为一个……谜。”
“你永远会想着为什么,你永远解不开,想不通,猜不透。我谢洛河,要成为你的命中,一道永世难解的谜。”
“生生世世……”
“公孙陌,你,解不开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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