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桥县的县衙座落在南城。
门口两尊玉石狮子映衬着漆红的县衙大门,外加一面朱红色的大鼓,看上去颇具气势。
县衙里头是典型的前衙后邸布置。
只不过这会儿前衙没了三班六房当差的皂吏,便也少了许多威严。
云仲秋踏进县衙大门,看了眼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却又冷冷清清的前衙,一时不由微微剔眉。
整座县城的人都走光了,自身也被下了慢性毒药命不久矣,可这韩宗却仍不忘日日清扫县衙,有此心性,实属难得。
这般想着,人已穿过前衙,进了后院。
县衙的院子里种了一株海棠树,正值立春之际,每每有清风拂过,便会带下些许粉红的花瓣,飘落在院子间的石桌上。
海棠树下,云仲秋见到了气态雍容自在的韩宗。
只见其穿着身水墨色衣、头戴毡巾,负手背着身,典型的江南儒生打扮,因不像武人那般耳聪目明,一时却也未发现有人已进了院子。
而下一刻,看到放在石桌上的那柄三尺长剑,云仲秋瞳孔不由微微收缩。
蓝玉剑柄、蓝玉剑鞘。
“诛仙剑!”
韩宗闻声微楞,随后转过身子,朝云仲秋淡淡一笑,“是云县令来了。”
这般说着,又指了指桌子上的诛仙剑,“原来这剑唤作诛仙?名字却也霸气。”
“此剑是韩某早年下乡偶然所得,原本是打算送给我那妹子的,现在归你了。”
也不用介绍,韩宗便知道来的就是云仲秋,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
有江南文人那种温文儒雅的外表和些许的腹黑,但双眸间精芒时闪,骨子里藏着的,还是漠北男人的决绝和狠辣。
有人曾告诉他,在蜀中浩然江上,正是云仲秋一剑穿喉,取了他亲妹子的性命。
这话韩宗信,却不恨,反而对其有些佩服和欣赏。
南下八千里,路阻且长,出发之时,这位只带了一名车夫和一名小侍女。
是时,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三人会死在路上。
可到了最后,人家不但好好活着,抵达江南时,队伍里已有两百余号人,就连号称通明境无敌的天下第一刺客也被其归入囊下娶回了家。
从一枚毫无根基任人摆弄的棋子,变成了可以加入棋局与人对弈的棋手。
如此人物,韩宗很难不心生佩服。
能把经营多年的古桥县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他也放心。
至于至亲韩灵儿,韩宗看得明白,当时的云仲秋根本没得选。
蜀山不出面,他妹妹就不会死,他自己也不用死。
与此同时,云仲秋也在打量着这位古桥县的前任县令,心下同样升出些许敬佩之意。
辛苦经营出了一座上等县城,转瞬被掏空成鬼城,是因他云仲秋。
其小妹韩灵儿身死,其体内的亡命毒药,也全是因他云仲秋。
能冷静看清各中因果缘由,最终坦然面对自己这位凶手,并赠予诛仙剑,如此人物,云仲秋同样很难不心生佩服。
他现在只万幸这韩宗从未习武,认不出诛仙剑,否则这一路南下,又不知该生出多少变数。
此时,只见韩宗从衣袖中取出一份书信,行至云仲秋身前,笑说道:“云大人这一上任,却把古桥县的百姓都给吓走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临江府顾氏一族的顾长卿,是我昔日同窗。”
“顾氏是江南大族,大人他日可持此信前去拜访,若能得其相助,当可重新让这古桥县繁荣起来。”
云仲秋默默接过书信,他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
武唐一朝,士族阀门尤以江南为甚。
只要他能凭借这份信,说服顾氏一族中任何一支旁支迁来古桥县定居,自然而然,就能带来许多受雇于顾氏的田户。
而有了顾氏做开头打开局面,再许以江南各处百姓重利,时日一久,自然会不断有闻风跟过来的文人、商贾、百姓等等。
只不过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做,云仲秋一时却还拿不定注意,因为他对“士族阀门”这四个字实在没什么好感,就怕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此时,却见韩宗已从屋子里拿出行李,戴上斗笠往院门外走去,“等了云大人许多日,如今事情交代完了,我也就该走了。”
云仲秋见此,不由出声问道:“韩大人谢世在即,却不知打算去何处安身?”
韩宗摆了摆手,“自然是入蜀去找我那妹子。说起来,也是好些年没见她了......”
云仲秋默默看着韩宗的背影,随后又转头看了眼桌上对方留下的那柄诛仙剑,一时轻叹:“可惜了你不曾习武,认不出诛仙剑。”
“否则,说不定死的那个人会是我。”
.........
翌日午时,南城塌了将近一半的城墙处,两百余名杨家村父老齐齐上阵,从县城里头弄来一车又一车的牡蛎壳,将其烧制成蜃灰,开始热火朝天地修补起城墙。
云仲秋这位新任县令自然也是亲自上阵帮手。
至于县令夫人李婉兮,则一大早就带着洛青衣和云千雪赶着马车去隔壁县城采购粮食和精盐了。
“用饭了。”
不多时,只见一行杨家村的妇人拎着一盒盒的吃食来到城墙边上,朝云仲秋说道:“县令大人,这些吃食都是俺们自己从杨家村带的,是些粗食,大人别嫌弃才好。”
“无妨。”云仲秋接过妇人递过来的馍馍,“夫人已去了附近县城采买,明日开始,大家伙都能吃上好的。”
“那敢情好。”妇人喜笑颜开地应道,“俺就说杨二郎那小子打小就机灵,跟着他准没错。”
此时,只见杨戬笑着走过来接话道:“杨家嫂子说错了,是跟着云大人准没错。”
“是是是,瞧俺这嘴。”妇人意识到自己失言,忙笑着点头附和。
云仲秋只笑了笑,随后吩咐杨戬领着妇人把吃食分发下去。
他现在只庆幸自己把整个杨家村的人都给迁了过来,否则只这南城的城墙,就能把自己给难住。
稍顷,只见其取过一份吃食,递给跟着一起忙活的幕僚沈山忧,想了想后,问道:
“沈先生,昨日那韩宗给了我一份引荐信,让我得空可去临江府城找顾氏一族,借顾氏的名声,引来江南各地文人百姓入住咱们古桥县,不知先生以为此法如何?”
沈山忧接过吃食,一边吃着,一边笑说道:“想要重新让江南各地的百姓都来古桥县,无非两样法子,要么诱之以名,要么许之以利。”
“那归海朝宗许的就是重利。”
“大人若能想法子名、利双用,自然就能在赶夏至耕耘之前,把百姓们都给招回来。”
言及于此,顿了片刻后,又道:“只不过,若是大人想借江南士族门阀的名声把人给招回来,山忧却觉得这法子不可取。”
“一来,这些士族在江南几代经营,和太虚观大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能不能用尚且两说。”
“二来,大人要招的是百姓,自然就要把手中有限的红利都许给百姓,若是给了士族,百姓们得不到好处,他们又岂会轻易背景离乡来咱们古桥县?”
云仲秋听完,一颗心立马就沉了下来。
那完了,士族的名号不能用,他自己在江南民间也没什么名气,诱之名这法子肯定是用不了。
要说钱的话,他夫人李婉兮倒是有将近六万两黄金,只不过全在中州,一时半会儿根本送不过来。
就是今天去隔壁县采买的银子,用的也是洛青衣的积蓄......这软饭吃的,啃完媳妇啃车夫,那叫一个“香”。
只见其思忖半晌后,终是想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试探着问道:“敢问沈先生,不知在这江南之地,文名算不算名,能不能用?”
“自然算,且在江南之地尤为好用。”沈山忧应道,“大人若能请来江南大儒乃至文圣入住古桥县,那么其学子文人自然便会跟着过来。”
“届时只要能把书香古桥的名号传出去,商贾自然会驱利而来,兴办酒楼、文庙、谕学,如此时日一久,大人再许以百姓田粮,他们自然也就会跟过来。”
“这法子虽然慢,但胜在稳。”
说完,转头看向云仲秋,含笑说道:“只不过想要请大儒也好,乃至文圣也罢,自身才学得足够,用银子可使唤不动。”
“却不知大人才学如何?”
云仲秋听完,总算是长长舒了口气。
那行了,他是没什么才学,但李白有、杜甫有、苏东坡、白居易、陶渊明……特么的老子不会写,还不会抄啊!
一念及此,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起身“谦虚”说道:“不瞒沈先生,仲秋才学还算说的过去,请个文圣想来不难。”
这般说着,便轻叹着道了句:“天不生我云仲秋,文道万古如长夜......”
“......”
沈山忧略显无语地看向云仲秋,心下只暗忖对方才学好不好不知道,不过能把自己夸到这个份上,这脸皮却是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