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头环正摆在电脑旁。
它由某种有色金属打造,在光下显露出黄金般的光泽。可李维一偏头,那头环便又换了个颜色,看着反倒像是白银所制。一圈电子元件紧紧附着其外,像是古典与科技的拙劣结合,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快点儿!再快点儿!”
女人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一根数据线从电脑上接出,连接的正是那古怪的头环。
钢化玻璃制成的落地窗外,声声巨响正从远方传来。李维转头望去,漆黑的裂缝撕破了天空,他无法理解的某物正如液体般倾泻出来,宛若一道伤口在流血。
“妈?”李维不禁出声,语气难掩惊恐。
女人的手停下了。她抬头望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但很快,大楼被撼动了一下。灯光闪烁,灰尘散落,她马上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李维坐在椅子上,任由母亲的助手绑住他的手脚,心里则回想起半小时前发生的事。
当时他坐在电脑前,正打算体验《旅者》系列的新作。突然他的父亲冲进门来,绑架似的将他拖上了车。任他怎么抱怨,父亲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把他送到公司的实验室后便独自离开了。
实验室里,母亲穿着白色的大褂,这与李维印象里的“财务工作”很是不符。母亲让他相信她,他便照做了。十七年来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如此严肃。
阵痛打断了李维的回忆,一种乳白色的液体正被注入他的体内。
“主管,准备工作完成了。”
助手拔出针管,大楼又猛烈地摇晃了一次。李维发觉,这次震动比上次近得多,好像是什么东西在靠近。
女人拔掉数据线,拿起头环向他走来。她把头环轻轻戴在儿子头上,紧接着大楼又晃动了几下。
“听着儿子。”她托着李维的脸,浅绿色的眼眸中已噙满泪水,“美狄亚,记住这个名字。”
“妈,到底怎么了?”李维焦虑地问着,“外面那是什么?这是在干什么?你在说些什么?”
问题很多,但母亲却一个也没有回答他。她用手轻触他的额头,李维只觉得一股热量侵入了他身体。很快他开始两眼模糊,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了似的。
震动传来,几秒后又是一次。
女人松开了手,可李维的症状并未好转。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他已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双耳嗡嗡作响,因此他没有察觉迫近的巨响。一片混乱中,只有母亲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中。
“别忘了我们。”
话音刚落,一个庞然大物击穿了整栋建筑。断裂的混凝土裹挟着玻璃碎片卷入天空,同时上天的还有李维自己。
他无法理解自己经历了什么。他想再叫一声自己的母亲,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他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他不知是世界消失在他的面前,还是自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然后他穿越了。
同一天,地球上的文明被摧毁殆尽。
——
在歌赛克,有一个共识——月亮即是诅咒,月光即是疯狂。
当孱弱的太阳被迫从天边降下,银月将统治这片不幸的土地。到那时,家家户户会挂起圣徽,门窗紧闭。母亲搂着自己的孩子在床上祈祷,父亲则举着烛台守在床边。即便如此,潜藏在阴影里的生物仍会找上门来,夜夜如此。
但有时,仍会有人手持剑盾,踏入黑夜,成为那道斥退暗影的光……
以上便是《旅者:歌赛克》的开场动画,看了十几遍李维都快背烂了。明明天都、密蒂温之类的都是好地方,谁成想他偏偏穿越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许久之前,他在一场莫名其妙的事件中穿越到这个世界。当时他还沉浸在发生什么事了的疑惑中,可容不得他多想,一个老妇人的声音炸雷般的打断了他的思绪。
“男孩!是个男孩!”
周围的环境非常嘈杂,有个女人一直在叫,听得他耳朵都疼了。他不禁开始抱怨,可能发出的只有尖锐的哭喊。不知为何睁眼都成了一件难事。他好不容易睁开一条小缝,却看不太清周围的事物。
直到几秒过后,发觉自己正在几人之间来回倒手后他才发觉:卧槽,居然是胎穿。
他慌了,他怎么能不慌?
原本他是个衣食无忧的新时代宅家青年,每天的生活就是在网上找乐子。虽然创造不了什么社会价值,但至少他自己过得很满意。现在突然叫他从零开始重活一次,坦白说它更想把这机会让给有需要的人。
但事到如今,他也没得选了。众所周知,胎穿全靠父母,就算爹妈一马一驴也得受着。
李维急忙打量抱着自己的人。可婴儿的视力尚不完全,他只看得出这是个男人,想来便是他爹。
“用力!用力!”
“怎么了?”男人疑惑地问。
李维此时才反应过来,都穿越了这帮人讲的居然还是正儿八经的嘤语,难怪自己听得懂他们的对话。
“老爷!还有一个!”
居然还是双胞胎?李维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禁偏头望去。几个妇人正围在床前,显然正在应对他那将要降生的弟弟或妹妹。
“不好!婴儿体位颠倒!”
“别慌!用手调整回去!再拿点儿麻醉奶来!”
闻言,男人忙把怀中的男婴递给一个妇人,那粗暴的动作搞得李维很不舒服。男人走到产床旁,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
“我在这儿!安娜!我在这儿!”
女人仍在撕心裂肺地喊着。透过人群的间隙,李维只能看见白花花的床单逐渐被燃染得血红。
“安娜,安娜!用力!”男人不停地说着,“记得我们说过的吗?你不是要给孩子取名吗?用力!”望着妻子痛苦的神情,他突然跪在了床边,用颤抖的声音祈求道:“求您了,戴诺菈!如果您听得见的话,求您了!帮帮我吧!”
戴诺菈?李维有些疑惑,他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出来了!出来了!”伴着产婆的话,又一声婴儿的啼哭出现在房间里。
“你做到了,安娜!你做到了!”男人兴奋地喊道,接着又问那产婆:“女孩还是男孩?”
“老爷,是个女孩。”
“听见了吗!安娜,我们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见事态稳定,李维也跟着松了口气。看这医疗水平估计也就中世纪的程度,没整好便是要一尸两命。不对,算上自己可能是一尸三命。
刚降生的女婴似乎非常健康。听着女婴的哭声,一种奇妙的感觉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安心,温暖,想要在一起……
这是什么?是爱吗?或者只是孪生子之间的共鸣?
李维是独生子女,从没交过什么挚友,十七年来也一直单干。他无从分辨这种感觉,这简直像是……某种灵魂上的联系。
无论怎样,他心里还是无比庆幸。他是个带把的,过去现在都是。要是自己晚出生两分钟,呱呱落地听到一句“是个女孩!”,那还真不知该如何作想。
“孩子……给我孩子……”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分娩似乎耗尽了她全部的体力。
李维被妇人带到床边,先被递给父亲,然后才落进了母亲的怀里。
那女人一头黑发被汗水浸湿,双唇脸颊都找不到一丝血色。李维看不清她的五官,但只是望着她的脸,不安的心情便渐渐平静下来。或许这便是婴儿的本能吧。
男人又接过女婴,也就是李维的妹妹。看着自己女儿的脸,他的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名字,孩子需要名字。”他抬头望向自己的妻子,“安娜,你不是想了很久吗?”
“女孩叫莉莉……”女人的声音依然微弱,但李维听出了其中的一丝喜悦。
“莉莉,我的女儿!莉莉!”男人高呼。
“男孩……”
“男孩!”男人重复着,话里满是期待。
“男孩……”
“男孩?”男人等待着,他等了许久。
烛光摇曳,一个影子孤单地在墙边舞动。两声啼哭响彻了整个房间,却怎么也打不破他心中的寂静。
“安娜?”男人终于开口,但女人已经无法再回答了。
呜咽声被婴儿的啼哭盖过,因此只有泪水洒落。妇人们都退到了墙边,既不敢上前安慰,也不敢就此离去。
李维蜷缩在女人的怀里,那双温暖的手臂正逐渐失去温度。他从未看清她的脸,也从未听清她的声音,但他哭得更大声了。
诸多疑问千丝万缕搅扰着他的心神,但唯有一件事他得以确认。
这不是什么儿戏。自己再也没有母亲了,不管是之前的那位,还是现在的这位。从这一刻起,李维逐渐成为了过去,他变成了一个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名字的孩子。
“哦,请接受我的哀悼。”
一个声音突然从窗边传来,屋中的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去。
窗户不知何时已被敞开,微风吹拂却只有帘幕察觉。一个男人正诡异地漂浮在窗外,银月高挂却为给他披上了一层阴影。
“马克西姆!”
一个产婆刚发出一声尖叫,那人影便化作无数的蝙蝠朝她袭去。
一时间房中大乱,最为镇定的妇人当即大跨一步夺门而出,另外两个被吓得瘫倒在地,但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几秒过后,蝙蝠便重新聚成男人的模样走向床边,身后只留下一具干瘪的尸体。
“查尔斯,我的好朋友。”蝙蝠聚成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笑容在他惨白的脸上绽开,如同一道开裂的伤口。
这残忍的怪物穿得倒是华丽。他里一件衬衣外一件长袍,样式都是紫底金边。耸立的领子将一头黑发拢至胸前,刚好与轮廓分明的胸膛相映。鲜红的披肩罩在他肩上,为沉闷的色调注入灵魂,正如那漆黑眼眸中的一点血红。
“马克西姆,为什么你会在这儿?”查尔斯怀抱女婴,漠然说道。
他本不该如此的,或许是丧妻之痛令他失了分寸。
“查尔斯,你是这个镇子的镇长,我看着你长大,你值得我的尊敬。”说着,马克西姆走到床边,目光斜视了女人一眼,“出于敬意我亲自来收取劳伦斯家这周的血税,但看来要少那么一份了。”
“我妻子刚去世,求你了,不是现在。”男人苦苦哀求,那怪物却始终面带微笑。
“哦,别求我啊,查尔斯。”他压低声音,殷红的眼眸中透出两道寒光,“在窗外我听见了那个婊子的名字,或许你该向你的戴诺菈祈祷。”
男人顿时面露惧色。“不,我只是……”
“只是向大天使,我们共同的敌人祈祷?”那怪物没再看他,而是转过头来打量起女人怀里的男婴。
那视线仿佛透过了李维的肉体,刺穿了他的灵魂。刚才的一切李维都看在眼里,他早就猜出了这怪物的身份。
不同设定里的吸血鬼从性格到能力都全然不同。至于这一只……结合戴诺菈这个名字,李维的心情已然落至冰点。如果真的离谱到穿越进自己玩过的游戏里的话,那搞不好他一出生就要命丧于此。
注意到他的视线,男人当即跪了下来。“求你了,随你怎么惩罚我!放过我孩子,求你了!”
怪物没有回答。他朝婴儿伸出一只手,苍白的皮肤透出阵阵寒气。那仿佛是一块儿坚冰擦过了李维的面庞,源自本能地恐惧让他哭得更大声了。
“他们叫什么名字?”马克西姆冷冷地问。
“女孩是莉莉,男孩……”男人顿了顿,“男孩是杰西蒙。”
杰西蒙。李维念了一遍自己的新名字,总感觉这名字像个女人。
“花的名字。”怪物冷笑一声,“是你太太起的名字吗?”
男人点点头,却只是轻声啜泣。
马克西姆悠然走到他的身后,边走边说:“听着,查尔斯,我可以宽恕你的背叛,甚至可以再免除你镇上五年的血税。”
可男人未觉喜悦,只是抱紧了怀中的婴儿。
“那代价是什么呢?”
怪物把手按在男人的肩头,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语道:“一个孩子。”
“不!”
男人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那怪物以惊人的速度绕到他身前,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将男人慢慢举离地面,轻松地像托起一只酒杯。那惨白的面孔上早已不见优雅的微笑,只有一对獠牙在闪着寒光。
“我讨厌吵闹的食物。”怪物在低语。
起初男人还紧紧护着怀中的女婴,但很快便双手脱力。李维眼看自己的妹妹将要摔在地上,忽然一群蝙蝠自马克西姆的背后飞出,接住了坠落中的女婴。
“莉莉,对吗?”马克西姆问道,但男人被掐住脖子又怎能回答,“感到荣幸吧,查尔斯。一个孩子,五年血税。”
说完那怪物便化作蝙蝠冲出窗外,女婴自然也被裹其中。男人重重摔在地上,可他一个翻身便爬了起来,连忙追到了窗边。
他指望能看见什么呢?
不管他如何期望,等他探出头去四处张望,面对他的只有无尽延伸的黑夜。
许久过后他才收回身子,可视线仍茫然地盯着窗外。直到李维更加用力地啼哭他才关上窗户,晃晃悠悠来到了床边。
看着自己的孩子,男人恍惚了一会儿。他俯下身来想将男婴抱起,可一碰到那失去温度的手臂,终于他崩溃了。
父亲的眼泪滴在了李维脸上,那很烫。
马克西姆——夺走自己刚出生的妹妹,摧毁自己父亲尊严的怪物。李维记下了这个名字。
如果说死亡教会了他痛苦,那让他理解力量的便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