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

山林间的小路上，迎面走来了一个跛脚的老矮子。

他身穿蓑衣，背着一个箧笥箱，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忽然，山风变得迅猛了一些，不一会儿就飘起了绵绵细雨。

远处起伏的青山也蒙上厚重的雾。

“真是倒霉，”老矮子用手挡雨，眼看老天爷发怒，往路边啐了一口唾沫，只能加快脚步。

雨越下越大，山雾也越来越浓。

老矮子虽跛着脚，但步子却稳，眼看天色逐渐黑下来，心里也焦急，只希望前面能有避雨的地方。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知顺着山路走了多久，他来到一处山坳口，朦胧的夜色里面，竟有一点灯光在远处闪烁。应该是一户人家。

老矮子大喜，擦了一把油脸上的雨水，连忙快步赶去。

天黑路滑，行路艰难。

能够避避雨，歇息歇息也好。

这是一座小小的窑房，开凿在石山底下，除了大门是砖石砌成，剩下的房屋都是开凿出来的。

外面，是一圈用篱笆围起来的小小院墙，院墙下是两块菜地。老矮子心中猜测……应该是一家农户。

屋内灯火通明，与外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除了光亮，房子里还飘出一股喷香的香味。

加上头顶的炊烟袅袅而起，老矮子猜测这家人应当是在做饭。

老矮子心中一喜，讨口饭吃也不错，当即趴在篱笆上喊道：

“有人在家吗，过路人想要避一避雨，顺便讨口水喝。”

不多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和孩子开了门，身穿上等料子的衣着，他抬头往外瞧了一眼，当即和孩子撑着伞走了出来。

“哦，原来是过路客呀，这雨越来越大了，你快快进屋来，别淋了一身病了！”说罢，这老翁连忙使唤身旁的孩子去开门。

门开，老矮子走进来，当下便作揖道谢，但被老翁出手制止，“先进屋避避雨吧。”

只见老翁爽朗的拉着他进屋，那孩子则留下去关院门。

屋外雷雨密布的黑漆漆相比，这里既亮堂又暖和。

刚进入屋子，一股暖和劲便扑面而来，和僵硬湿冷的肢体撞了个满怀。

屋内布置简单，有个宽敞的堂屋，两侧分别是耳室，用作灶房和卧榻房。

最独特的还属堂屋之上，正供着一尊看不清样貌的石像，香火萦绕。

老矮子心中一动，想来这家有信神的习惯。

家中还有一个老妇，和老翁应该是一对夫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身段款款的年轻女子，乌发粉黛，应该是老夫妻的闺女。

老翁则开始招呼老矮脱下蓑衣来，一边解释说：“我们家这段路，经常有过路的客人，他们基本上都在我这歇息过，我们一家子啊也不图啥钱财，只当是结个善缘。”

“这雨越来越大了，今晚也不知道能不能停下，天黑路滑，客人你便在我们家歇息一晚吧，正好与我们一起吃晚膳。”

老妇和女子看到来了过路客，也不意外，都微笑着起身行礼。

尤其是年轻女子最勤快，主动上前接待老矮子，帮着把箧笥箱放在门旁，还帮老矮清理沾了雨水的衣服。

“谢谢姑娘咧，”老矮心中感激，觉得老翁说得也对，明天再赶路也不迟。

他再次作揖道谢，“老兄，那我就叨扰你们一家子了。如有冒犯的地方，请多海涵。”

说话间，那负责关门的孩子也进了屋。

老翁拉着老矮，到桌前坐下，说：“欸，老兄切莫客气，就当到了自己家，我们刚准备吃晚饭呢，一块吃一点吧，明天好赶路。”

盛情难却，老矮子也只得害羞的坐在桌前。

只见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金灿灿，红彤彤，饱满诱人、垂涎欲滴的瓜果琳琅满目，各种鸡鸭鱼肉的香气，冒着蒸腾的热气，喷入鼻腔。

旁边，蒸饭的笼子内，白米饭晶莹剔透如珍珠，透着碧玉般的色泽。

老矮也咽了口水，肚中暗暗叫唤，赶路了大半天，他显然已经饿了。

老翁招呼说：“远来都是客，老兄不要客气，快动筷子吧。”

就这样，一家四口，加上老矮，开始一起吃起了饭。

个个都是饿得不行，开始往嘴里塞食物。

尤其是那个憨呆孩子，更是用手大快朵颐起来，满嘴油腥，食渣都撒了满地，没一丝雅俗形象。

老翁抬起酒杯，与老矮子碰了一下，便抬头饮尽。

老矮感受到肚中琼浆翻滚而来的香甜，夸赞起来，“老兄，真是好酒，不便宜吧？”

老翁哈哈大笑，答道：“都是自家酿的，不花钱。”

这些天的行脚，劳累，让老矮胃口倍增，又喝了几口老翁自酿的小酒，开始塞进嘴里几串瓜果，大肆咀嚼。

同时他心中也惊讶这家人的富裕，一餐晚饭就如此丰盛，家底也肯定厚，不然不可能支撑这样的消费。

酒过三巡，推杯换盏下，一家四口和老矮子也都酒足饭饱。

而桌子上，全然只剩下了狼藉一片。

“这位先生，还没有问您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时，面带微笑的老妇开口问道。

老矮子也丝毫不避讳，回答说：“夫人，我是专门帮人画像的，这回是去山那头的小镇给一大户人家画像的，没想到返途路上遇到了下雨，得亏遇到您这一家子，不然我恐怕就得淋成落水狗了。”

“画像？”老妇听言，目光一亮，激动的拉了拉自家丈夫的手。

老翁也当即知意，欣喜询问说：“正好，正好啊，老兄，我们有个请求，不知可否帮我们一家子也画上一幅，不瞒你说，我们膝下还有一长子，远在千里之外做官，一年也见不到几次，早就想让我们画个全家福寄过去了。”

老矮子听完，心中也是恍然大悟，难怪这家人如此富裕，原来是还有个做官的大儿子。

想到人家如此款待自己，而且吃人嘴短，给人家画上一幅画，充当饭钱和住宿费，倒也未尝不可。

老矮当即豪爽一笑，允诺了下来。

一家四口闻言，也是相顾而笑，当即笑着告退，梳妆的梳妆，打扮的打扮，都给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的。

好半响，这才整齐的坐在老矮的面前。

老矮子也早早从自己的箧笥中，拿出了吃饭的家伙，研磨好彩墨，在桌上摊开了一张画纸。

“老哥，夫人，那老朽就献丑了。”

就这样，老矮开始施展自己的画技，笔走龙蛇，时不时抬头瞅一眼，低头画几笔。

烛台积满了蜡油，外面的雷声也更频繁起来，雨也下得更大了。

屋里的亮堂与温暖，与外面形成了对立。

不知过了多久，老矮将笔摊在一旁，活络着手筋骨，舒了口气说：“大功告成了，请各位过目。”

一家四口显然也坐久了，听到完工，目中露出期待。

老翁和老妇相互搀扶，一儿一女也万分好奇自己的画像，都走到了桌子旁，端摩起全家福的成品来。

老矮熟络的让开了位置，让四个人自行观看，他相信自己烂熟的画技，一定能让人家满意。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家四口只看了一小会儿，只见老翁便拿起来画纸，皱眉说道：“这……老兄，你这画得不像啊。”

老矮子听闻此言，陡然皱眉，心中颇有些不快。

自己从业多年，学艺精湛，帮人画画，向来都是被人夸赞的。

但说画得不像的，还是头一次听到。

老矮子这人孤高气傲，被人骂丑八怪他无所谓。

但有人说他画得不像，他实属有些无法忍受了。

不过受人家恩惠在先，老矮子也不好发作，只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的走了过来打算重新检查一遍。

兴许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也兴许是烛光不定，有些看不清。

老矮便让一家四口重新坐回位置，让他好生比对比对，看看哪里画错了。

一家四口也很配合，很快回归原来的位置。

甚至神态都与原来一样。

老矮子双手拿着画纸，开始认认真真比对，先是抬头看一眼，再低头比一眼……

好你个老翁和老妇，竟如此刁难，这明明就极像，一家四口的神韵和姿势那是一样不差，算得上自己的上乘之作。

这还不满？

未免太过苛刻了！

“老兄，这画得明明很像……”老矮子重新抬起眼皮，正欲开口讲道理，但却在下一刻宛如石化。

面前的一家四口，不知在何时……已经变成了四只身披衣裳的大蛤蟆！

中间两只皮脸最老，白发苍苍，满脸的流脓疙瘩……神态上，与和蔼可亲的老夫妻一模一样。

它们两旁，则是一只脸上铺着厚厚妆粉和浓重腮红的母蛤蟆，还有一只呆愣木讷的小蛤蟆，两个都在咧着嘴笑，无比诡异。

“你这确实画得不像，哪里像我们？”那老公蛤蟆杵着拐杖，开口说道，脸上的干硬的疙瘩，瞧起来让人心生寒意。

“让你画我们，你却画了几个两脚怪，还敢自诩自己是个专门替人画像的，真是大言不惭。”那老母蛤蟆也跟着说道，带着不满。

老矮子浑身颤抖，支支吾吾，张着大嘴，仿佛不知道手脚该放在那里。

而一家四口，更不乐意了起来。

老蛤蟆瞬间不满道：“莫非，你看不起我们一家？”

那满脸皱纹的老母蛤蟆也发作说：“好你个忘恩负义之徒，枉我们如何款待你，你却把我们画成几只两脚怪物。”

脸上扑白粉的女儿也皱起眉头：“爸爸，妈妈，他不愿意画就不画了吧，把他肚子剖开，把我们的饭菜都拿回来！”

木讷的小儿子拍起了掌，一脸兴奋道：“嘿……嘿……嘿，划开他的肚皮，划开他的肚皮，把饭菜都拿回来！”

老矮子面色苍白，已经说不出话来。

但这一家子就如厉鬼，开始慢慢朝他逼近，让他吓得连连后退。

老矮子差点没有昏死过去，眼看这四个蛤蟆就要来到身前。

下一刻，他连忙跪在了地上，重重磕起响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几……几位大仙，求求你们放过我，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等着养育……你们开开恩……我还要回家呢，家里人都在等着我回去……”

“桀桀……桀……桀桀……桀桀桀桀……”

蛤蟆一家四口突然诡异的尖笑起来。

突然之间，老矮子只觉得天旋地转，目中晕眩，有一股难以抗拒的伟力，捏住了他的脖子，犹如恶鬼索命一般。

渐渐地，逐渐膨胀的肺部让他将近窒息，只能无力的挣扎着，在即将晕死过去的前际，他的耳边依然环绕着种种可怕的声音。

女人的凄厉……

老人的哀嚎……

小孩的哭泣……

老妇的抽泣……

这些声音像是编织在一起，如夺魂的厉鬼在咆哮，又像是滚烫的浆糊，在脑中肆意翻滚，让人目眦欲裂。

最终，狂风大作。

周围灯光瞬间寂灭，狂风灌入室内，光亮全部变成黑暗。

同一瞬间，倒地的声音响起。

等外面雷光再次闪耀时，才看到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矮子。

只不过此刻的他，似乎已经没了声息，变成了一具死尸。

时间一点点过去……

突然，地上老矮的手指动了动，僵直的直立起了身子，骨关节摩擦的响声不断响起，神色苍白而诡异。

老矮子的神色木讷苍白，最后渐渐恢复了暖色，缓缓伸了伸懒腰，仿佛做了一个美梦，刚刚睡醒过来。

只见他的嘴角，勾起了一道不属于老年人的笑容。

“安心去吧，我替你回家。”

‘轰’，外面的雷声，再次大作。

瞬间，大地恍如白昼，光亮透过窗户照进来，才发现屋内的一切早已变了个模样。

原先摆满了瓜果鸡鸭的桌子，变成了盛满蛆虫臭脏的石台。

原本整洁干净的房间地板，变成了一袭泥泞的潮湿地面。

四周的灶房和房间，也成了杂草丛生的山洞。

这那里还是什么温馨农户……分明就是个又湿又冷的荒山野洞！

轰！

轰！！

雷声没有停止，在雷昼的继续照耀下，死而复生的老矮，笑着重新背上自己的箧笥箱……走出了这里。

在他身后，冰冷的地面上，有四只死气沉沉的泥蛤蟆，正摆放在一起，仿佛一家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