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肚子饿的厉害。

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脑袋空空如也的楚楠捂着肚子，睁开了眼睛。

饥饿带来的副作用是记忆的缺失，他晃了晃脑袋，打量着围住自己的文件山脉，心想着:

“我……我这是在哪？”

视线虽然模糊，可他大致看得出自己是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被十几座半人高的文献资料包围。

打印纸的油墨味，窗外大学生的说笑声，让他意识到了什么，强烈的既视感让他回忆起一个小时前的画面。

哦，对了，我饿晕过去了。

捂着剧痛的肚子，楚楠终于回想起了记忆。

楚楠是一名历史学博士，算不上天才，只是专业领域小有名气，一直在母校的研究所工作，兼职出版社的古籍校对。

但他真正喜欢这项事业，为此他放弃海外留学的计划。

为还原一段扑朔迷离的史料，他坐在办公室内整整两夜，查遍同期所有来往信件、手札……给残缺不全的古籍，填补空缺，提供假设。

为证明某位学者论据有误。他翻阅所有相关的史料，逐渐把一件不被世人熟悉的案件，依照年份月份一一排列为年表，形成新的观点。

学术界是一座看不见矿脉的矿山，有的人运气好，一稿子下去，挖得到金矿，有的人运气差些，挖了几年，挖不出个所以然。

楚楠运气还算不错，是个总能挖到矿的幸运儿，加上致力于发掘新鲜史料，出了好几本带动争议的专著。

老师们引用他整理出的史料与观点，为学术界带来下一个热点。学弟学妹眼里，他是青椒之王，是未来系主任的竞争候选。

从本科一年级开始，参加国家项目，负责古籍整理，以二作的名义发表自己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到本科三年级的时候，破例被一位资深主编收稿，奇迹般地刊登在C刊主刊……他被母校一位泰斗级的大牛收为关门弟子，从硕士读到博士几乎是顺风顺水。

一个个项目，获得奖项，一顶顶头衔，纷至沓来。同学们自豪做他的同学，老师们也自豪做他的老师，就连刚入学的本科学妹都听说过他的大名，仰慕他是个牛人。

父母眼里他已经是非常遥远的存在。尤其楚楠的父亲是一名省级重点高中的特级历史老师，父子俩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专业毕业。同学会上，谈论此事，说到今年期末试题引用儿子写的一段材料，脸上格外有光。

因为论文刊登在专业领域第一位的期刊，又获得上方某位学阀的大力表彰，院长希望他给学弟学妹开一次学术报告会，并且邀请来了友校的专家。

即将退休的老编辑也视他为学校古籍研究室的接班人，虽然他有机会担任行政岗的要职，可他还是选择成为技术岗的骨干。理由很简单，他不喜欢交往，尤其是男女交往，一个学妹已经让他心惊胆战。

他不是一个善于口头表达的人，虽然他是写论文的一把好手，做项目也很不错，讲课也从来不用ppt，一手欧体小楷尤为瘦硬艰险，说话也是引经据典，偏偏只有感情上的事情显得尤其冷漠，惜字如金，像个冰人。

学妹追了楚楠七年，兴趣癖好都开发得七七八八，也没能等到他的答案，甚至连礼物都没有收到过一次。他喜欢独处，更热爱自己的精神世界，哪怕是陪伴他七年的女人，也不能在他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点亮一盏冷冷的台灯，沉浸在思想的海洋之中。

父母也和他三年不见，只活在通讯录里。每年春节，他都是在学校度过的，冬天开暖气，夏天开冷气，白天去上课，夜里写论文。编辑室、图书馆、教室三点一线，吃饭靠带，洗澡在公共浴场解决。打开电脑，翻阅古籍，工作就是一夜。

也许正是因为过于专注，他才会在一个停水停电的暑假里，独自一人坐在深夜的办公室内，打开充电台灯，和数千本影印古籍，度过了三个汗流浃背的夜晚。

他的专注与冷漠，最终让他付出代价。整个大学出版社因为停电而放假三天，他独自一人坐在编辑室内整整三天，终于在写完一篇文献综述之后，活活饿死在桌上。

他发现自己要死的时候，夹心饼干和矿泉水就放在他旁边，桌上还留着一行字:学长，家里催我相亲，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饭。

时间恰好是在两天前，距离学妹相亲已经过去两天，连相亲地址和家庭住址，学妹都写好了。备用的高级西装和皮鞋就放在办公室外面。里面还有一把车钥匙和两个房本，这都是学妹留给他，用来砸岳父岳母的。

存款也是学妹管着。不过，货币财富这种东西，他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并不经常参与到商品的交换流通环节，也对新颖的高档商品全无兴趣，只是对研究经济政策感兴趣，写过一篇杂谈。他到底有多少个w的存款，只有学妹知道。

他应该去阻止学妹相亲的，毕竟无论怎样，他都习惯被学妹管理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只要给对方一个心安理得的承诺，让对方父母知道自己的想法，就能换来一个全心全意为他奉献一生的好女人。听起来不亏。

一切也许还来得及。

他用尽全身力气按压手机屏幕，却是一团漆黑，手机没有充电，双腿没有直觉，胳膊没有力气，他甚至发不出一点儿惊动窗外的声音。窗子也是封死的，办公室外面没有人。

他饿死了。

活活饿死，再也办不到这些事情。

不，他还能做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忘记学妹这个人。让自己保持心灵上的平静。不留遗憾地死去。

但学妹是客观存在。

一想到自己死掉的消息可能会给那个自作多情的家伙留下心理阴影，他的心情也更加失落。毕竟是交往了七年，平均每天相处八个小时，每月同床十四次的存在，就算是条狗，喂久了，突然死掉，也会难过的吧。

“也许，我应该为自己活一次。”

他冷冷地注视着字条，目光比冰还冷。

尽管他一直是独处的生活，自私自利地完成着自己的著述，可是持续研究死去的古人，从没有关注自己的生活，终究会疲劳。

他对之前的生活感到一丝厌倦，明明一直在做喜欢的事情，但埋首在别人的故事里，他丝毫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至少也该知道爸妈变成什么样子，问一问他们从小到大的经历，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带他们吃一次饭。

或者问一下学妹的人生经历，让她做一次真正的新娘，陪她写一本可以送给孩子们看的自传，把属于自己的故事留给子孙后代，让学妹知道，我也可以是一个浪漫的男人。

弥留之际，冷漠的目光悄悄收起，令人发疯的饥饿再一次冲击他的身体，他却只能盯着近在咫尺的食物，无能为力，只能思考无关紧要的事情，也许，他这种人，饿死都是活该。

想到这里，楚楠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他虽然作为一名学者，留下许多论文与专著，足以自豪地死去，但他的一生终究盖棺定论，把无情与冷漠的标签一同带入墓碑。

如果还能做人的话，哪怕不是重来，我也想做一个有温度的人。

是的，人终究是社会动物。

哪怕是他这样冷漠的工作狂，到头来，也想过一次拥抱家人的生活。

下一次，只为填饱肚子活着吧，顺便关心一下自己的生活，生而无涯的学术就放在第二位吧。

带着微笑，他的呼吸彻底停止。

如果，还有转世的话。

真是的，明明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任何……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