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老宅位处金陵城西北,宅中祠堂则坐落院子西北。
或许是天冷了,或许是听说了宅中闹鬼的传闻,贾府高耸的外墙之外,西边的巷子,和北边的街,都听不到一点响动。
院落大门新刷的红漆,隐约还能闻到气味。
它们紧紧地关着。
两个月前,银钏就是从这里被拖拽进去,按住,被棍棒生生打掉了她腹中两个月大的孩子。
一个月前,她吊死在门后的祠堂里。
金老汉踩着薄雪,提着白纸灯笼,走在前面,站住脚步轻叩两下大门,门扇发出沉闷的声响。
等了两三个呼吸之后,他将门缓缓推开,无声无息。
他转过身来,眯着的眼睛融化在满脸层叠的褶皱里,佝偻的身子颤抖着躲到一边,指着那条一人宽的缝隙,巍巍道:“进去吧,孩子。”
“师兄,我便在此接应你罢。”
甄玠望向那道黑漆漆的门缝,转脸回来面向姚恩之,“还请保重。”
“还请金老丈稍候片刻。”
姚恩之说罢,把甄玠拉倒一旁,“兄台当真不肯帮我?”
甄玠闻言陷入沉默。
让他自己进去,九成九是和之前消失的僧道一样,凶多吉少,这一点,从他略显狰狞的表情上便可知晓。
这一条人命。
那二百多两银子……
眼下这事情,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
甄玠的目光越过身前的姚恩之,望向那个姓金的老人,出奇地发现,他居然十分平静。
将他所讲的故事,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甄玠忽然觉察到,这老人自己的反应,不太对。
“兄台……甄兄?”
姚恩之拍了拍甄玠的胳膊,收手回来,摊开五指在他眼皮地下慢慢晃动,见甄玠犹自出神,便收回三只手指,摆了个‘六’的手势。
这就谈上分成了?
甄玠推开那只手,绕到金老汉身前,低声问道:“老丈可知那银钏姑娘,生前可有放不下的心思?家中可有难处?”
“或许是有,老朽也不清楚。”
金老汉缓缓摇头。
“她腹中那孩子,又是谁的?”
甄玠全不在意他含混搪塞,继续问道。
“听说,是个穷酸的秀才。”
金老汉手里的灯笼晃了两下,“还请二位入内作法,老朽受不得这寒气,先回了。”
“老丈请去。”
甄玠点了点头,再度抬眼望向那条门缝。
门缝里,隐约能瞧见几棵树,生得笔直,枝丫密密匝匝地插进落雪的夜空,想来夏秋两季曾是极为茂盛的,一入了冬,便只得一地茫茫的雪白,分外干净。
“甄兄,是走是留,都听你一句痛快话。”
姚恩之猛地开口,“之前那些人都是自己进去的,也不知道遇见了什么东西,现在你我两个,总归是有个照应。”
顿了片刻,又道:“你要说走,现在还来得及……诶?那些人怕不是,骗顿饭吃就跑了吧?”
“总不能个个都这样没出息吧?”
甄玠笑道,“金老丈是走了,可难免不安排两个小厮在暗处盯着,你当偌大的国公府,就没个聪明人了?”
“倒也是。”
姚恩之附和着傻笑一声,往四周瞧了瞧,“这么说,他们真是折在里面了……方才甄兄问金老丈那两句话,可是想要找出根由,借以超度怨鬼?”
这货怎么总是觉得我身怀异术?
甄玠一头雾水。
“之前可是说好了,你负责捉鬼,我负责传信,咱们谁也别耽误谁。”
“是了是了。”
姚恩之急忙点头,却还不老实,抬手指着大门试探着问道:“那依甄兄之见,咱们,进去?”
“进。”
甄玠道。
姚恩之立时像是得了法旨,率先迈步上前,按开院门,回头来似乎还要谦让。
被不耐烦的甄玠一把推了进去。
院内,两排落叶松夹着的青石甬路尽头,祠堂里点着白烛,敞着的木门内散出些许朦胧的光,其他地方都被绞成一团的黑纱般的树影遮着,看不通透。
祠堂上方的浓重夜色,沉沉地压向红瓦,把三间联屋狠按在地上,梁柱屋瓦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姚恩之犹疑地探着脚迈进院子,还没走过第一棵树,便扭头看着甄玠,抬手指着树干,虚声干笑道:“这……哪有在自家祠堂里贴符纸的,没镇了鬼,倒先把祖宗镇住了。”
甄玠顺着两排树干望去,每棵树上都贴着符纸,越离得祠堂进了,越是密集。
一阵风略过,黄纸条立时齐整地‘唰唰’抖荡。
姚恩之在甬路正中间站了片刻,左右瞧瞧,又往前走了几步,并没发现有何异状,转回头时语调放松了不少:“好像,没那么凶险。”
而后回身来继续半步半步往前挪蹭,嘴里不住地念叨:“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有话,尽管跟后面那位说,别害我也变了鬼,到时候见了面难免尴尬。”
“我说师兄,你这扶乩请仙之术学的,就这点胆气?”
甄玠忍不住调侃他道。
“啊!”
姚恩之猛一哆嗦,倏地转头回来,颤声道:“哪里,哪里,早就准备妥当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祭奠用的黄纸,“等会儿先和她说一番道理,安心投胎也就罢了,如若不然,如若不然……”
甄玠心知这话不会再有下文,便加快了几分脚步,与他一同前行。
甬路过半,他才看清房屋门窗上满挂着白布灵幡,把祠堂妆扮得有如灵堂一般,而藩布下方,齐整地摆着十几个铜盆,里面尽是黄白钱烧成的黑色纸灰。
“这……看样子,人家不缺咱这点孝敬。”
姚恩之强撑的笑脸略显尴尬,“时间仓促,也没来得及多准备些祭品,不过,多少是个心意,想来那位奶奶不会怪罪……”
砰!
正说话间,祠堂两扇木门轰然砸在门框上,在寂静的冬夜里,竟像是猛地一声炸雷,直震得人心发颤。
甄玠霎时感觉脊背发凉,后颈处汗毛根根倒立。
他伸手过去往上拽了拽领子。
心说明儿第一件事,就是给这破棉衣好好续上几两棉花。
“姑奶奶饶命!饶命!小人这就去买香烛供果!”
姚恩之抖嗓子喊着,往后退了几步,撇腿便往大门处逃窜。
“别慌!”
甄玠收手回来顺势抓住他的胳膊,“都是风吹的。”
“风,风吹的?”
姚恩之抖着胳膊往身后瞟了一眼,“这点小风,能吹动门板?我不信!你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