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墨白。”
甄玠盯着他冷笑一声。
“见过策老。”
赵墨白面色平静,抱拳又是一礼,“昨夜里有所得罪,还请二位原谅则个……末将本是往友人家中做客,正遇二位快意高歌,难自禁心神激荡,便起了招兵的心思,谁知晋王与策老……”
于怀中掏出两张纸页放在桌上,“这便是二位的应征文书……谁知二位竟那般受人爱戴,乱将起来,在下不得不先行退走,后又生怕闹出事端,或泄露二位身份扩大了事态,便命人将二位与新兵一同送去盐课大牢,吩咐狱中好生照看,既是掐断了其中线索,也算对此事有个了结。”
“坐下说话。”
白聿贤收了文书,看了甄玠一眼,目光中大有此人办事得力之意。
甄玠却只想着银钏的两个妹妹。
“这……”
赵墨白平静的脸忽然变色,半是犹豫半是为难,“回晋王,一时还坐不得。”
“白爷让你坐,你就坐!”
柳大愣起身过来,也不管这人以后便是他顶头的上司,一把薅了赵把总的肩甲给他甩在椅子上,按住。
赵墨白嘶声抽冷气咬牙挺着,好悬没挤出几滴眼泪。
“大愣,他要站就站着吧。”
白聿贤无奈笑道。
“起来!”
柳大愣顺肩甲一扣一提,又把赵墨白提溜得猛一阵战栗。
“大愣,你先到营里看看,有没有哪处不妥帖的,回来说与我知道。”
白聿贤先把他支开,又问厅中二人:“你们,之前见过?”
甄玠默然点头。
既然是白老四开了口,肯定要给赵墨白一个说话的机会。
赵墨白,似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在下原是南京城中一戏子,本籍苏州,父母因得罪了长安来的贾氏国公近人,获刑抄斩,只得我一人苟且活命,只把这一条烂命舍了,欲报残害双亲之仇。”
“我知晓贾氏好戏,又知金陵贾氏老宅管家金老汉为人宽厚,因而勾搭了照顾其妻金老太的婢女,使其有孕,试图以此事得到金老汉举荐,入贾府一唱,伺机报仇。”
“怎想宁国公后人贾珍,醉酒行凶,无端责打婢女至死,我便把她两个妹妹托人卖进贾府,与策老怜赐的银子一并来寻昔日远亲,换了如今这个把总。”
“倘若不能从盐课下手累及他家倾覆,便只能,寄希望于两位姑娘长大了。”
其人语气平静,似乎是在陈述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而后苦笑一声:“若非两年前他家与老亲和义忠王之间有了嫌隙,在江南的影响力渐弱,我也不敢打起这样的盘算。”
甄玠沉默着,心中多少有些不是味道。
“策老。”
赵墨白从怀里掏出那方龙策卫的黑樯木牌,双手递将过来,又并一封信托于其下,“恩情实难偿还,断不敢忘,而今求转书信,厚颜请允。”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甄玠不用去看白聿贤的脸色,便知他心中同样复杂。
一番故事说得直白,言语间讲着仇怨却不带仇怨,或许目的就是想要听者有这样的心情,昨夜之事于他实属巧合,但也只能说,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当着白聿贤磊落讲来,与其君谋其臣,这是豁出命去想要抓住这个机会了。
接了信也无不可,只当故旧托孤,其人并未明言心中内容,就一定是杀人之策。
只是选择不在他甄玠。
赵墨白这是拿他的面子去逼白聿贤表态,倘若晋王与贾氏过从甚密,那姓赵的只有死路一条,银钏那两个妹妹也会遭他连累。
“两样东西,我与策老各取其一罢。”
白聿贤面色如常,将那封信收进袖子,转而向甄玠笑道:“天色不早,小秦淮今儿就不去了。”
甄玠同是一笑,想让白老四吐口,他姓赵的还是太嫩了些,只把信收了留下一分颜面,但不明说是要清查此事,抑或从中调和,再或者后来与他为难,言笑晏晏间,皆有可能。
赵墨白也似早已想到此处,脸上并无几分难堪,唤人过来取了二人昨夜的随身之物,亲送出巡盐兵营。
天青如洗,西面只余一片橘色残光。
长街起了凉风,轻卷来阵阵甜呛的炊烟,有年轻妇人扯了门前顽童回家,又往这边两道白色身影处侧目偷瞄,消失在门廊里的裙摆后边,老翁打了酒,肩挑葫芦晃荡,往东来路过巷口墙根蓬头垢面的乞儿,乞儿先嗅了炊烟,又看过妇人,目光从酒葫芦挪到手里的几枚铜板。
城南大多是小门小户的百姓,其中或有兵丁,或有小吏,总逃不过这几分人间烟火气。
扬州城虽乱,却比南京金陵富足。
一路北行,甄玠与白聿贤在小秦淮处道别,又往东去。
想了想九儿,琢磨着几时把她接来才好,没她在,总觉着别处再好也不想当家,感情这东西,或许是随记忆一并继承的。
但扬州城时局尚不明朗,一时不好让她过来。
转念又想了想秦可卿,想了想樱桃,只是没敢去想魏期行此时的心情。
魏府离城东羽鳞卫很近,距此地也才十几里,他又放慢了些脚步。
其实,樱桃是要比秦可卿亲近的。
近很多。
却也没近到那种程度。
那日里,太医叮嘱甄玠要仔细补养身体,他自是不很在意,樱桃却狠狠上了心,只不肯和他逾矩。
甄玠心痒时起意逗弄于她,姑娘便顺从也抵挡,一时羞了脸,便是通体粉红。
每见透白的脖颈变得嫩粉粉,直漫进了衣裳领儿,就只一个念头存心,樱桃实是樱桃。
“魏老等你一整天了呢。”
她说。
甄玠轻轻牵了她袖子里藏着的小手,有些湿润,有些凉,很软很绵。
像只惊慌跳脱的小兔,却逃不得。
携手进院,便见明耀耀的灯笼火光下丫鬟纷纷来看,小兔又跳动了几下,随后便也任她们窃笑着瞧了。
待等入了三进正堂,其中通明,甄玠心知魏老等在此处,于是放了姑娘的手,沉了沉心气,正要近前时却被樱桃重新捉住手掌。
“我陪你去。”
甄玠笑着点头,稍稍放松几分与她并行入内,又见屋中魏老秦老二人相谈甚欢,心说或许有机会蒙混过关。
携樱桃过来见礼,悄然落座。
半晌。
秦业起身告辞,行至甄玠身边缓步住脚片刻,慢慢点几下头,目光之中颇显赞许,却又有些自求多福的味道。
又半晌。
魏期行平静开口:“守土,开疆,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