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中寂然良久。
待等心情缓缓平复,甄玠微笑开口:“萍水相逢,本是一番无因无果的闲话,何苦要空口诬人清白?夫人原是通情达理之人,若也当我是登徒浪子,自去便是。”
“奴家管教无方,还请公子恕罪。”
贵妇人轻声道了个歉,美眸眼波流转时,却是更显几分昂扬的斗志,“本就是闲话儿,如何当了真呢?”
抬帕子掩嘴一笑,“依奴家拙见,公子实是有大慧根之人,便不相瞒,此行本要和仙子求个子嗣,家中长女便是这般来的。可惜与庵中比丘尼无缘得见,只当是命,思量也是无益,却是巧了,奴家这婢子也许了愿……”
说着瞟了一眼身边丫鬟,“再不猜谜解闷儿,你与公子直说了吧。”
丫鬟点头:“我和仙子许愿,要夫人给我买盒六钱银子的胭脂,你要真是有什么慧根,就猜猜我今儿能不能得了这胭脂。”
美妇人满脸稳操胜券的得意之笑。
凭你巧言令色,还真能压了我不成?
你说有,我便不给她买。
你说没有,我也舍得那几钱银子。
甄玠心里比她笑得还灿烂。
这就怨不得我了。
悠悠一叹,缓缓把蒲团边的包袱拿在手里,慢慢解开,寻了两盒胭脂各自托在手心,走到她二人身边稍稍欠身,坦然笑道:“这般缘分,属实不能再巧,便当是佛前献花,赠予二位。”
紧接着又是一笑,“若是夫人只想争个长短高下,不要便罢,只当是在下输了。”
美妇人脸上的笑意渐变僵硬。
渐变迷茫。
转瞬,明艳照人的面庞忽地闪过一丝魅人神采。
这世上,难道真是有高人的?便如三年前庵中的老尼一般,当真有些神仙手段?
丫鬟更是惊得连细嫩闪光的鲜唇也难合拢,目光定定地盯在胭脂盒子上。
想要,自然是不必说的,不然也不会和警幻许愿。
“夫人,他,他……”
丫鬟舌头打了结儿,好半天才理顺,却又不知如何问了,“他这是怎么……”
“咱们娘们家的眼皮子浅,此番,便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那美妇人倒也磊落,端庄大方地认了输,挑下颏儿让丫鬟上前把两盒胭脂接了,欠身一礼,“妾身之前诸多冒犯,这便给公子陪个不是。”
丫鬟自是欢天喜地不已,过来爽利地道了个万福:“小奴家知错……让公子破费了。”
挥帕子在他手上一抹便把胭脂盒悄然收进怀里。
“无妨。”
甄玠只觉掌心一痒,随之摆了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她俩应该是不敢得罪我了。
缓退几步与她二人拉开些许距离,抬袖子飘飘然也是一礼:“得见夫人之时,在下理应避让,还望夫人与姑娘,宽恕此等无礼举动。”
又问:“若是两位还要在庙中等那比丘尼,在下这便先行离去。”
“他原是给妹妹祈福来的……”
丫鬟许是念着拿人家的手段,便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妇人,轻声说项,“夫人,虽说老爷出门给人家拜年去了,姑老爷却是未必几时回来,给他知道咱们偷跑出来,又要甩脸子了。”
“他不会回来的……”
美妇人悲声强笑,却只在一个瞬间便改了脸色,又是一副撩人心绪的妩媚娇艳,“初时还嫌弃公子,这会儿倒教公子看了笑话……还请宽心,妾身早已嫁去了长安,此番原是照顾家中生意不得已走这一遭,一并看看家中老父,未三五日便要启程回了,此生应是再难相见。”
“你那点儿丢人事儿,咱们就烂在肚子里了。”
丫鬟取出了怀里的胭脂,瞧了又瞧,好像舍不得收起来了,就那般包在帕子里拿着。
“谢过姑娘。”
甄玠又是一礼,垂脸欠身与她二人别过。
思量着一同出去,只恐怕给她家人瞧见了,心生猜忌,万一几时漏出口风给他家男人知道,或许又要闹出事端来,便又扯了蒲团坐下。
撑下巴望着警幻仙子的神像。
暗道荒谬。
这庙虽说规模不大,却可以说是占了扬州城顶好的一处地界,然而小半天儿的光景过去,却是一个旁的香客也没见过,更是连个迎客的僧尼都没有。
转念一笑。
方才那妇人那般韵味相貌当真是绝品,身边丫鬟也是一等姿色,听话里的意思,她家主人却是连家也懒得回,这才是顶离谱的事情。
你说这有孩子没孩子的。
光求菩萨也没太大作用不是?
你求求我倒还是……
咳。
自觉思绪又开始不着边际地飘了起来,甄玠忙收敛心神,随即一阵无奈,自那日生死之间有了顿悟,放宽心对待此间娶妻纳妾之事,他整个儿人好像就不太正常了。
得改。
不过确实困难。
咱就说从王安石到张先到朱熹,什么大儒什么圣人的,谁也没忘了食色性也,玩得那是一个比一个花哨。
“我也就是普通人一个。”
甄玠想着,兀自叹了口气,又开始和仙子神像念叨,“偶尔有些神经,却没作过大恶,不敢妄图和先贤至圣比肩,却自有一番精忠报国,守土开疆的志向……”
“你也听过那首曲子么。”
柔和嗓音响在耳边。
甄玠转头,便见那美妇人不知为何又回到庙里,跪在不远处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语罢,妖娆一笑:“我姑母有个外甥,曾提起过,他与作曲之人浅有些交情,若是公子有意与那等神仙人物结交……”
甄玠耳听她话说了一半,自然知道她犹豫的是什么,若是留下身份,又或者他让那亲戚上门,二人之间的关系便再也不是萍水相逢的了。
也不知道她那亲戚是不是自吹自擂。
醉酒那夜见过倒也未必没有可能。
于是一笑:“那人我曾见过,属实算不得上等货色,充其量,与我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不值得夫人放在心上。”
“你这话却是太过狂妄!”
美妇人玉面微寒,冷笑道。
转而似想起身边之人方才表现出来的风采,又有些泄气,“公子纵然好志向,却也不必小觑于人……唉,倘若我家那人有他十分之一的心胸,我便由他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屋里屋外,事事都由着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