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东十里,忠靖侯史府。
江淮道节度使麾下三万兵马常年驻扎于此,训练自是有素,闲暇时也有放松精神的需求,便吸引了游商小贾,散户流莺集聚,形成一处规模不小的村镇。
甄玠带礼拜访而来,却是扑了个空,管家满是歉意地告知老爷小姐都不在府,少爷更是常年住在大营。
史鼎大概是有意躲他,此行早已知会史家,昨日又现下的拜帖,此间主人偏偏皆未等在府中,自然是不愿相见。
毕竟,他和声名狼藉的贾府到底沾着些亲戚关系。
你说不见就不见?
甄玠笑了。
告辞出府翻身上了西凤,领着万昶甄琇二人向北往大营寻去,忽地皱了眉头,这史鼎怕不是为了躲他这苦大仇深的外甥,才一早去了营中。
怀揣疑问来至节度使兵营,史鼎在此处也已安排好了人手,敷衍搪塞,不提史侯去处,只说今日或许难得见面。
待等出了营房,便听甄琇冷声说道:“我知道他在哪。”
甄玠拨转马头轻挥马鞭:“走。”
三骑北行。
史鼎带着长子史伯虎,与侄女史湘云,躲在城东镇北智通山,引马提弓,搭箭狩猎。
此山不高不深,说是丘陵或许更为恰当,但方圆几十里内除了这处凸起其余皆是宽广平原,夹在运河与廖河之间由河泥堆积而成,土地或许肥沃,但猎物并不多见,况且又是冬季,跑上一天也难说能见着几只野鸡野兔。
山脚下有间破败不堪的寺庙,智通寺,一年之后贾雨村便是在此处遇见老僧,又遇冷子兴,得知中京启复旧员之势已成,走了林如海的门路,且吃了收拢盐课的功劳,甫一回京便得了金陵府尹的实缺要职,通天官途自此开始。
马蹄踩踏着枯草上的冰雪。
溅起一朵朵飞扬浮沫。
甄玠抬眼望向苍茫天地间的破庙,忽想起姚恩之对那老僧身份似有猜测,日后若是得闲,少不得走上一趟。
浅草地不得遮掩,离史家三人还有二三里地远近时,便给史鼎瞧见了这边三匹大宛马的踪影,于是猛夹马腹驰骋离去。
“老贼,休走!”
甄琇好容易逮着这欺凌家姐的仇敌落了单,哪肯轻易放他离开,连人带马彷如离弦之箭向前猛蹿,一声厉喝直往四荒八野传去。
甄玠看了一眼万昶,他眼中也是写满了无奈。
也罢,只当是让那精力过旺的孩子泄泄火就是了。
史家两个兄妹似乎是也知内情,扭头看了一眼从三品的节度使老爷给一个正六品的羽鳞卫百户撵着打,并不诧异,反而是缓催马与他们背道而驰,向这边来打招呼。
史伯虎常人身材,一般公子模样,眼眶有些发乌。
甄玠只粗略扫了他一眼,抱拳遥遥施礼后,目光便放在了英姿飒爽的史湘云脸上。
姑娘天青色剑袍束裤,足蹬小巧平靴,长发似男子模样简单扎了,鹅蛋脸庞,清秀不施脂粉,修肩细腰,双腿颀长有力——她的身量未必比寻常姑娘高太多,胯下骏马却是正常身形,因而马腹两边两条浑圆笔直的大腿,论长度比成年男子也不遑多让。
许是被眉目间的英气所慑,一时竟猜不出她年纪来。
甄玠认真见礼,姑娘的目光却放在万昶身上,更是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颇显亲近。
甄琇去他家的时候,应该多是万昶陪着,故此三人相熟也不奇怪。
甄玠默然纵马与史伯虎并肩,留他二人在后叙旧。
家中已有那几个女子之间的乱斗,尚且难以抚平,可卿又尚未过门,若是再惦记着有的没的,当真不得应付。
万昶自是清楚甄玠的为人,与史湘云叙话时,脸色语调皆是慌张,却不好把事情说得太明,只在他身后思量着如何把话头往策老身上牵扯,最起码,也要把他自己摘出去。
几人各怀心思,默行数十丈方才有人开口。
“家父来此,本是想躲着琇哥儿的,又知晓甄兄听从魏老吩咐,必会想方设法过来见面,因而多有波折,还请见谅。”
史伯虎平静说道,似并不关心他的来意,语气之中也无歉意,只当闲聊。
“老师只教我前来拜访,却不曾说明意图。”
甄玠想要试探一番他的口风。
“魏老动身扬州之前,曾到过府中,言说天家南巡之时城中或有纰漏,本要借兵,且已成定计……年前回来,再来时却将此事作罢,只教家父率兵向东南沿海部署,以防遗明水兵上岸作乱。”
史伯虎面露疑惑,“却不知城中如何铺排,如何安然接驾,亦不知魏老有何后手竟得如此成算。”
说出来。
吓你一跳。
那就是我了。
甄玠哪敢教人知道羽鳞卫的底细,只撑着满面高深莫测的微笑,展眼向四面八方眺望,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
暗暗藏下心底的苦涩。
一夜过来,探明西城闽人虚实的计划毫无进展,魏期行所言,用于阻挡城中援军的千人卒伍,所在之处亦是毫无头绪,至于盐帮中的闽人数量,薛昌已经下重令,要手下番子必须在明日傍晚前拿个准数出来。
初三,离龙船驶入扬州湖,只剩十一天。
接连三天,还要往知府王家与两个盐政要员处拜会,今日拿了火铳击发装置的成品,又得送去三三苑,找白聿贤在他动身迎驾前做出二百条火铳,送给戴权。
哪件事也耽误不得。
冷风挟着碎雪迎面吹割,甄玠并不觉得有多困倦,只是有些恍惚,有些疲惫。
本想与晋王商议行事,早上回府时,却听樱桃说他随行之人大多被戴权带走前去迎驾,以防遗明在长江渡口设下伏兵。
如此一来,他内务府也难有几个可用之人。
提出问题不难,难的是附带解决办法。
改良的火铳且算其一。
甄玠伸手摸着腰间冰冷坚硬的剑鞘,粗糙冷砺之感遍布心头。
念去去,此生难见山海关。
正忧郁伤感之时,忽听身边传来一个爽脆婉转如莺歌般的嗓音:“玠哥哥,你腰间悬着的,可是袁将军的佩刀?”
甄玠莫名地感觉心里突然不很忧愁了。
“湘云姑娘,在下家中还有一位哥哥,故此行二。”
他信口胡诌。
“这样……”
史湘云挑眉梢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想明白他为何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又重新把目光挪到唐刀上,“爱哥哥,那刀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哎。”
甄玠微笑点头,解刀。
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