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啊,我们赶紧找地方躲起来。”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耳朵上扳下来,顺势又抓着不放,“跟我来。”
她从未做过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无所适从地被他牵着,避开清洁工的视线,像一对玩捉迷藏的小孩子,躲在了离正门很远的一处座位后面。
不一会儿,听到清洁工从应急通道离开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正门口有人进来,那个保安喊了几嗓子,见没人回应,嘀咕了几句,大概以为两人从应急通道走了,须臾,灯光全灭,一片漆黑。
这时,他和她才从座位后直起腰来,没敢使用照明,摸索着将一排座位上的扶手全拉起来,变成一张长长的躺椅,空气中依旧残留着观众们的各种气味,但暖烘烘的,确实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两人把各自的背包放下当枕头,头顶着头躺下,蜷了半天的身子得以舒展,同时舒了口气。
“姑奶奶,我找的地方不错吧。”他小声而兴奋地问,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的冒险,尤其是身边还有个她。
“什么啊?做贼似的,你这个小贼!”她轻轻嗔了一句,忽然想到自己和这个小贼挨得如此之近,几近耳鬓厮磨,脸不由一红,还好是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
“哎,今天的那个女核尸,跟你是什么关系?你就是为了她才看比赛的吧……”他见她态度亲近,大着胆子问。
“臭小子,关你什么事?蹬鼻子上脸了!不准说话,睡觉……”她忽然声音严厉,呵斥一声,把背包搬到另一边,变成脚对着他的头,不再理他。
他碰了一鼻子灰,心道臭丫头怎么翻脸跟翻电子书似的,说变就变,还是老话说得好,远离女人!心里生气,当下也把背包搬到另一边,免得闻她的臭脚丫儿。
谁知还没睡安稳,被她突然踢了一脚,他激灵一下坐了起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干嘛?”
“萧文,陪我上厕所,人家怕黑……”她的声音说不出的娇羞柔细,楚楚可怜。
“小姑奶奶,我上辈子欠你的……”他叹口气,将手伸进背包里找小手电。
他做了一个非常刺激的梦,自己置身一个空前的战场上,从空中俯瞰,两支庞大的军队正在厮杀,其中一部分军队被另一部分军队包围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他属于被包围的军队,周围是一圈大炮。
院子的大门被对方攻破,敌军的士兵如蚂蚁炸窝般地涌进来。他看到身边的大炮一炮轰了出去,将几个冲在最前的敌军士兵炸得粉碎。
他不忍目睹地扭过头,但视线却又被吸引似地转回去,落在那一地支离破碎的血肉上,蓦地,他看到一颗巨大的炮弹向自己飞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啊”地惨叫一声,睁开了双眼,随即被一双小手捂在嘴上,一个做贼似的好听声音在耳边提醒他:“嘘,别让人听到!快起来,天早亮了。”
他眯着惺忪的双眼,在黑暗中伸个大大的懒腰,才记起自己是睡在地下室中,一看手表的夜光显示,可不是,都早上十点了。
地下室的正门被锁上,两人偷偷地从应急通道溜出来,应急出口很隐秘,位于一个从未见过的侧门,外面就是高高的围墙。
他和她一出来就呆住了,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中,漫天飘着灰色的鹅毛大雪,地上仅积了薄薄的一层,显然才下一会儿。
两人同时打了个寒战,对视一眼,都知道接踵而至的第二场雪意味着什么。他看了一眼胳膊上的核辐射测量计,勃然变色,已经超出了安全值,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防毒面具,就往她的脸上戴。
她的双手抬了一下,似乎想阻止,却又垂下来,任他为她戴好面具,然后也解下背包,从中掏出一个白色的防毒面具来,递给他。
他自知表错情了,她也带了防毒面具,而且是全套头的那种,比他只能包住脸的黑色防毒面具高级多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姑奶奶,把我的猪鼻子还我吧。”
“猪鼻子”是幸存者对防毒面具的爱称,她不客气地将自己的“猪鼻子”伸到他的面前:“别磨叽了,像个男人好不好?”
他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戴上她的防毒面具,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到底是女孩子的东西,他又想,这是交换吗?好像自己又占了便宜了。
他和她从侧门回到堡垒,但见一楼跟炸了锅一般,赶早市的人为躲避外面骤然上升的核辐射,拼命地往里涌,而里面过夜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吓得四处躲避,两人夹在如潮水般的人群中,不约而同地抓紧了对方的手。
他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幕,越发拉住她不放,就像当年他拉着父亲不放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是父亲的角色,而她就是当年的他。
黑市里的广播适时响了起来,提醒大家不要慌乱,维持秩序的保安也增加不少,人群才逐渐安定下来,但个个眼里写满了恐惧,仿佛末日降临,毕竟,在一个夏天下了两场雪,是从未有过的。
两人靠在一个墙角,取下防毒面具,又整理了一下脸上的口罩,惊魂稍定。他本想把各自的防毒面具换回来,她却不理会,似乎达成了交换就不反悔了。
“至少半个月出不了门了,你怎么办?”她的口气,好像并不担心自己似的。
“姑奶奶,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心好了,我们一定能扛过去的。”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副天塌下来有他顶住的气概。
“呵呵,你还真够乐观的。”她扑哧一笑。
“那是,幸亏我们在堡垒里,省去了路上的危险,就在这里住上半个月吧。”他倒不是盲目乐观,指了指头顶电子屏打出的广告“杂货区物品充足,欢迎赊欠。”
这是黑市的惯例,每逢灾情或冬季,三铺都向幸存者提供物品赊欠,只要在一定期限内折成通票还上,就不计利息。倒不是三大巨头富有同情心,而是为了避免幸存者发生骚乱,更何况,如果幸存者都死绝了,黑市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三大巨头也不担心赊欠的人赖帐,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可以离开黑市独自生存。
“你等在这里,我去赊点吃的来。”他穿过人群,向杂货区走去。
他抱着一堆食品,走到交易柜台前,那里已经排起了几条长队,轮到他时,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并按下手印,谁知管理员说:“你叫萧文吧,不好意思,你的信用额度已经用完了。”
“啊?”他张口结舌,才想起自己借贷的事,想不到黑市也有信用额度,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毕竟以前从未借贷过。
他空着双手,灰溜溜地回到刚才的地方,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心里嘀咕,难道她看到自己没搞来吃的,就不告而别了,或许是担心他使用她的信用额度吧。
他这般想着,并没有怪她的意思,本来幸存者们就是各顾各的,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何况他和她才见了两次面而已。
他只是有些后悔,自己借贷的二十张通票,给了她四张后,剩下的要是置换成生存必需品,都够用一个月了,却被自己花在了吃不着也喝不着的比赛上,真是活该。
其实他也知道不怪自己,都怪这老天爷,大夏天的,连着下两场灰雪,这不是成心要人命!莫非天要收我不成?
他一屁股坐在墙角,正自怨自艾之际,就看到两只小巧的灰色登山靴停在眼前,顿时惊喜地抬起头来,不是他以为溜之大吉的她又是谁?
“臭小子,快帮我接着,我都抱不动了。”她抱着一个大大的袋子,脸都被遮住了。
“哎……”他心花怒放地跳起来,不为别的,只为她没有丢下他。
“这是我赊来的东西,够你吃喝半个月了,省着点。”她将一整袋东西都塞给了他。
“姑奶奶,我没搞来吃的,哪好意思吃你的啊。”他难为情地解释道。
“刚才我去杂货区找你,都看到了。谁都有为难的时候,昨天你不是帮了我吗?”她善解人意地一笔带过。
“好,算我借你的。”他掂量着袋子里的东西,价值怎么也超过那四张通票了,好像认识她以来,都是他占她的便宜。
“行,下次见面的话,记得还给我哦。”她淡淡地说。
“这半个月我们可是天天见面哦,要还你也是以后了。”他想到接下来的这些天将和她朝夕相处,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开心。
“萧文,我现在就要和你告别了,但愿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她的话不啻给他浇了一盆凉水。
“为……为什么啊?这……这大雪天的,你能……去哪儿……”他急得口吃起来。
“放心好了,我自有去处,很安全的,比这里还安全……”她感觉到他的关心,忙宽慰他。
“是吗?那就好……”他心里仍有着疑问,却又不好追问下去。
“萧文,我们也算有缘,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呢?”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舍。
“我给你看。”他毫不迟疑地就去掀脸上的口罩。
“停、停!我只看你一半脸儿就够了。”她却制止了他。
他的手停在鼻子尖上,心想小丫头真是古怪,哪有看人只看一半脸的,而且还是下一半。
“萧文,记住我,忘了我……”她也将自己的口罩掀到了鼻子尖上,明亮的双眼盯着他露出来的鹰勾鼻、薄嘴唇,流露出一抹动人的羞涩。
记住你、忘记你……这是什么话?他被她自相矛盾的话弄得一愣一愣的,就看她的脸倏而接近,那红润饱满的双唇飞快地在他的嘴唇上印了一下。
他的大脑轰地一下,触电一般的感觉涌向全身,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女孩子的嘴唇,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她掉过头去,消失在人群之中,一时竟痴了。
良久,他才清醒过来,抱着袋子追了出去,但见人头攒动,口罩密麻,上哪去找她去?突然想起她昨晚说过的话“我也没地可去”,怎么才隔了一天,就“我自有去处”呢?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又为什么说“记住我,忘了我”,最后还给了他临别一吻?
他心乱如麻,魂不守舍,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希望能撞到她,按说,她应该还在堡垒里,没有谁敢于在核辐射最厉害的天气里跑到外面去,除非穿着在爆炸区工作的那种高级防护服。
他几乎找遍了一楼、二楼和三楼,甚至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从侧门的应急通道溜回了地下室查看,但一无所获。
他试图在二楼的采矿者交换区中打听她的消息,却连她的名字都说不出来,别人又怎么知道她是谁?他突然想到,她不是在杂货区赊欠了东西吗?一定留下了名字和指纹的,可是再一想,那些成百上千的名字,他又怎么知道哪一个是她?
她仿佛从人间蒸发似的,没留下一点痕迹,只剩下满目惆怅的他,满怀失落地在堡垒里四处游荡。
“萧文,过来。”水铺的胖老板笑眯眯地向他招了招手。
“胖子,啥事?”他心里一动,准备跟胖老板打听她的消息,颇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怎么样?要不要再借点通票啊?”胖老板拍拍他的肩膀。
“我的信用额度不是用完了吗?”他倒有点奇怪了。
“嘿嘿,别的地方是不会再对你赊欠了,但我这里,你可以继续借。”胖老板挤了挤眼睛。
“不借了,我需要的东西这里都有。”他拍了拍身后鼓鼓的背包,直觉胖老板不会这么慷慨,一定别有目的。
“萧文,这一下雪,你至少半个月无法掘荒了,你借的二十张通票打算什么时候还啊?”胖子的双眼竟有点笑里藏刀的意思。
“不就是百分之二十的日息吗?算一下,半个月后,一共还多少?”他满不在乎地问,自己心算了一下,一天增加四张,半个月合计六十张,加上本金二十张,一共八十张,确实不少,但只要自己努力多干几天,也不是多困难的事。
“如果半个月后还,大概要二百张通票吧。萧文啊,你要早做打算。”胖老板故作关心。
“什么!你是怎么算的?”他吓了一跳,几乎要跳起来。
“放心,对谁都是这么算的,利滚利嘛,我算给你看……”胖老板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拿起计数器对着他按了一通,也不管他看不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