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家祖宅正堂。
李传家高居上首,左右坐下了李忠和、李青舟爷俩,二叔李锡章坐在了李忠和的下手。
这是一场家宴,一场只有祖孙四人的家宴。
“孙儿敬祝爷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李青舟提杯,起身欲拜被李传家拉住。
“今日就不要多礼了。”
“是。”
李青舟站定身子,仰脖一饮而尽,看的李传家连连点头。
“不愧我李家子孙,虽说寒窗十年,骨子里仍有豪情。”
李忠和在一旁附和道:“父亲所言极是,我李氏子孙,哪怕是习文,也当有三分沙场锐气,这可是咱们李家的立业之本。”
“大哥说的不错。”李锡章也跟着帮腔,却见李传家眼神瞥过,顿时缄口。
李传家沉吟道:“忠儿,军伍确为我李家立业之本,但你要记住一句话,自古成功易、守功难,疆场立功可做一军主帅,但若想再进一步,又岂是军功可及的。”
见李忠和面露思索,李传家问道:“你可知你这次,缘何能做关陇总督。”
前者看了一眼对面而坐的李青舟,便是不愿意承认也只好叹气道。
“儿子知道,是因为青舟讨好沈相的缘故。”
“愚蠢!”
李传家猛然顿了一下酒杯,厉声呵斥吓的李忠和六神无主。
“难道,你只能看到表面不成。”
见李忠和茫然无措,李传家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以为那沈伯琏如此大方,真真是个投桃报李之人?”
“难道、不是吗?”
李传家叹了口气,先是看向李锡章,但很快又转头看向李青舟。
“青舟,这事你怎么看。”
李青舟低头道:“孙儿愚钝,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意思就是有看法,大胆说。”
“那孙儿就斗胆了。”李青舟拱手,沉吟片刻后一咬牙:“孙儿认为,沈相此番这么做,应是和陛下有些关系。”
“若是再大胆些,便是说皇权与相权之间,就快到了拔刀相向的地步!”
此话一出,李忠和兄弟俩无不惊容,连忙看向李传家,发现后者一脸的赞许,当下心中惊怖。
李青舟竟然说准了。
“你看的不错。”
李传家开口肯定道:“这次沈伯琏之所以急着给你父亲晋总督衔,就是为了此事。”
“你自入京之前,才情便已经名满京华,很多诗词在京城脍炙人口,在那个时候,沈伯琏就已经盯上了你。”
李传家仿佛洞悉人间的仙佛,一言一句都让李青舟三人心跳不止。
“所以才有菜市口斩卢传道一事。”
李青舟大惊:“卢教谕是因我而死?”
“京畿府乡试,卢传道献媚于沈伯琏,若不然,那沈知白连乡试都过不去。”
李传家说道:“此番甲辰科,沈伯琏对状元势在必得,但他又不想拿的那么轻巧,你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吗。”
“爷爷的意思是,沈伯琏杀了卢传道,为的就是让孙儿拿下会元?”
“卢传道坐科举舞弊之罪而死,一来死无对证,再无人知晓沈知白作弊,二来也正如你所说,为的就是让你得会元,让你的才名享誉天下。
如此一来,殿试的时候,沈知白力压你夺得状元,更能凸显他沈伯琏权势滔天,翻云覆雨。”
李青舟觉得自己脑子有些混乱,难道自己的今日,早早就已经安排好了,自己还未曾入京,便已经成了沈伯琏棋盘上的棋子了。
“这些事,爷爷怎得知晓。”
“京畿府尹陈伯高早年在咱们关陇道述职过,后做过一任兵部右侍郎,是老夫的人。”
卢传道是死在陈伯高手里的,陈伯高则是受了沈伯琏的命,但却不忘将此事通知给李传家。
李青舟闭上了眼。
果然如此,自己还没入京便已经入了局。
“无论谁拿会元,沈伯琏都会这么做。之所以选中你,一是因为你才名远扬,已是此番甲辰科公认的状元人选;二来,你又是我们李家之人,沈伯琏想要拉拢咱们李家。”
“他知道咱们李家必然会放弃,如此,沈伯琏便有了借口投桃报李,这次他急不可耐的就晋你父亲关陇总督更是坐实这一点,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咱们关陇李家早已经倒向了他沈伯琏。”
“如今陛下年岁渐长,虽然仍未亲政,但依然使得天下诸道人心浮动,沈伯琏再不有所动作,他日就成了砧板鱼肉,三族覆灭顷刻之间。”
李青舟跟了一句。
“所以当日殿试,沈伯琏一来是为了炫耀权力安抚人心,让天下效忠于他、依附于他的人觉得沈伯琏依旧大权在握。
二来也是为了拿咱李家当招牌,让天下人知道咱们李家也是他沈伯琏的爪牙,同时又起到千金市马骨之用,凡忠心效忠他沈伯琏的人,都会得到立竿见影的丰厚回报。”
“吾孙甚慧。”李传家满脸的欣慰,颔首道:“不错,沈伯琏便是这个打算,老夫曾经与沈伯琏共仕二十余载,对其还是很了解的。
沈伯琏此人性本谨慎,先帝在位之时,沈伯琏堪为忠臣孝子之典范,而今却频频行险峻之招,可见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之上。”
“谁有能力逼沈伯琏上绝路?”李青舟诧异不止:“皇帝吗?”
“没错。”
李青舟有些不信:“若是皇帝有这么能力,又为何任由沈伯琏摆布,同理,若是皇帝有权在握,沈伯琏早已伏诛,陛下何至于还任由沈伯琏通过殿试之事立威呢。”
“陛下无权。”
李传家摇头一叹:“政权、兵权陛下都没有。”
这时性子急躁的李忠和开了口。
“既然陛下无权,那岂不是说政权兵权皆在沈伯琏之手,沈伯琏大可逼宫谋逆,缘何还要如此行径。”
“既以利聚、必因利散,沈伯琏看似大权独掌,实际上,他仅有政权而无兵权,所谓的兵权,沈伯琏和陛下都没有,各道的督军不过有奶就是娘罢了。”
李传家不屑一笑。
“沈伯琏门生故吏遍天下,陛下冲龄践祚,太后垂帘听政,中枢和地方的事都委于沈伯琏一手,因此多年来,地方各道的总督、督军;边军、卫军都是沈伯琏在养着。
因此,说天下兵权皆在沈伯琏之手也不算为过,可这些督军们不傻,他们投靠沈伯琏沈伯琏会养着他们,同理,他们若是倒向陛下,难道陛下会不要这百万大军?一样会养着他们。”
“所以,他们倒向陛下,则皇权压倒相权,若是他们倒向沈伯琏,则沈伯琏谋朝篡位不远矣。”
“那么多年了,各道督军为何迟迟不投沈伯琏?”
李青舟眼前一亮:“爷爷方才说,既以利聚、必因利散,各道督军因为沈伯琏可以给他们利,故而这些年来围拢在沈伯琏麾下,迟迟不向陛下效忠。
可他们同样忌惮,一旦沈伯琏真的谋朝篡位,他们这群人就会狡兔死、走狗烹,因为沈伯琏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情,沈伯琏的根基在士林,因为沈伯琏掌控中央到地方的行政、财政,所以才能有钱养各道督军。
一旦沈伯琏做了皇帝,沈伯琏岂会继续由着各道督军再像现在这般索求,更不会放心将兵权继续交付各道督军之手,他有那么多门生故吏,必安排亲信夺回军权。
这便是因利而散,沈伯琏亦知此理,所以他选中了孙儿,选中了咱们李家,想要拿咱们李家来做一个招牌,表示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安抚各道督军的惊惶之心,也藉此催促各道督军早下决心。”
“哈哈哈哈。”李传家仰首大笑,欣慰至极:“吾孙状元之才,老夫一直担心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儒生,现在看来,老夫可以宽心了,朝堂诡谲你亦知晓,天佑我李家啊。”
“不错,如今天下之势便是如此,各道督军骑墙观望、左右摇摆,而陛下年长,已经开始着手欲铲除沈伯琏在士林中的根基,这就让沈伯琏愈加惊惶失措。
这次殿试,沈伯琏有他的打算,陛下何尝不也有打算。
沈伯琏霸道至此,全然不顾及你的颜面,他伤的可不是你一人之心,而是天下士林学子之心。
唇亡齿寒,杏林士子皆因你而共情,便是瞧不起你的同时又何尝不对沈伯琏咬牙切齿呢。
士林一旦倒向陛下,则沈伯琏多年耕耘之根基顷刻瓦解,兵权迟迟没能掌控,再失了政权,沈氏一族便覆灭在即了。”
李传家老神在在的说道。
“沈伯琏比起陛下来,终究还是吃了亏的,陛下虽然没权,到底是陛下,占了一个名。
陛下以帝王身份占了一个天时,沈伯琏以多年耕耘之根基占了一个地利,而这人和,就是杏林士子和各道督军,谁夺了这人和,谁便赢下这一局。”
李忠和虽然听的不甚太懂,但却嗅到了危机的味道。
“父亲,此番天下大局,咱们站在哪一边?”
“陛下!”
李传家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青舟聪慧机敏,日后必可延我李家百年富贵。
而只有投靠陛下,咱们才能延续这百年富贵。
这是鸣儿的选择,如今也是老夫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