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建宁七年,仲秋。
宁长逸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头望天。
天灰蒙蒙的,乌云不停翻滚,许是要下雨了。
不知娘子何时回来,宁长逸心想。
他来到这世界已十六年。宁长逸本应出生在钱塘县一名门望族,家中有长辈与谢家老太公是至交,而谢家刚好怀上一个胎儿,便相约如果是女婴就定门娃娃亲。
谢家虽也家业颇丰,但与宁家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说起来,当时还是谢家高攀了。
但天降横祸,宁长逸尚在襁褓中时,家族被牵连进庙堂纷争,斩首的斩首,发配的发配,偌大一个宁家只剩宁长逸一根独苗。
好在谢老太公是个守信之人,冒着被牵连的风险,将宁长逸接到了谢家,之后又花了大笔银钱打点,才让他不至于刚穿越过来就落地成盒。
宁长逸来到谢家,与未来的娘子,谢珉书一同长大。
在谢老太公还活着的时候,他的日子还算闲适,虽然谢珉书的父母对宁长逸很有意见,觉得宁家破败至此,他已配不上自家女儿,但有老太公在,他们也没法做出什么针对的举动,只能面上对宁长逸横眉冷眼。
但小萝莉谢珉书很喜欢宁长逸,她总让宁长逸讲故事,一开始讲西游、水浒、梁山伯与祝英台,后来名著和传说讲完了,就开始讲金庸、古龙,等这些也讲完,小萝莉已十一岁。
那年江南东道数一数二的道门大派神霄宫大开山门,两人一同前去,谢珉书被收为弟子,而宁长逸却被评为万年难遇的修炼废柴。
小萝莉很失落,因为要和长逸哥哥分开了,平日只能在宗门内修行,一月才能回来一次,但谢珉书还是安慰道:“长逸哥哥不要伤心,我会努力修炼,等到了三品就可以挑一个属于自己的山头,到时候把长逸哥哥也接过去!”
谢珉书走后,宁长逸觉得生活像是空了一块,平日里怎么也不够的时间,仿佛突然多得用不完了。
一个月后小萝莉回来,她兴奋地跟宁长逸说着神霄宫的事,说师兄师姐都很厉害,很羡慕他们能在天上飞来飞去,他们有很多很厉害的法宝,还有以前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兽,也交到了几个朋友。当然也不全是开心的事,那个讲道经的执教就很严格,自己总是被他打手心。
最后,她拍着胸脯说:“长逸哥哥不能修炼也没关系,以后我也会和师兄师姐们一样厉害,珉书一定会保护长逸哥哥哒!”
随后,谢珉书就又缠着宁长逸讲那个名叫诛仙的故事。
往后的日子,谢珉书每次回来都给宁长逸说神霄宫和修行的事,也会让他接着说上次还没讲完的故事。
虽然谢父谢母依然觉得宁长逸碍眼,但他们越来越不敢违逆女儿。
谢老太公死前,操办了两人的婚事。当年的粉雕玉琢的小萝莉,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成亲后她的性子也不像从前那样活泼,变得愈发娴静。
之后在一次宗门大会上,谢珉书被神霄宫的长老看中,被收为亲传弟子。消息传到谢家,余杭郡太守都亲自登门拜访,钱塘谢家一时风光无两。
旁人都道谢家生了个好女儿,谢父谢母亦是志得意满,与此同时他们觉得宁长逸实在是入不得眼,区区一介凡人,又怎么配得上自家的仙子女儿。
而宁长逸与谢珉书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往谢珉书每次回来都和他说修行上的事,但随着修行日渐艰深,谢珉书却不再说了,连从前爱听的故事也慢慢没了兴趣。
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如何比得上真正的求仙问道?
不仅如此,她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少,总冷着一张脸,眉目间常是忧愁。
每当宁长逸问及,她只是挤出一个笑容,说修行之事夫君不懂,对于宁长逸的关心,谢珉书也随口敷衍。而岳父岳母对自家这个女婿本就不满,这下更加肆无忌惮了。
曾经的两小无猜如今变得渐行渐远,对此宁长逸心有不甘,因为他知道自己应该可以修行,作为穿越者宁长逸也有金手指,他能够感觉到,在自己的脑海中有一本书。
他是在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发觉到,有东西在自己的意识中,那是一种言语难以描述的感觉。
最开始那书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字,后来封面上缓缓出现一些笔画,最后宁长逸发现封面上出现了一个“乾”字,这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如今数年过去,第五个字也终于要写完。
《乾坤万年歌》,就是意识中这本书的名字。
现在只差最后一笔就要完成。
天色渐晚,萧瑟的秋风让宁长逸打了个哆嗦,他回到屋子,点了只蜡烛,昏黄的光笼罩了整个屋子,但却没有丝毫温馨的感觉,只让人觉得冷清。
一个人吃过晚饭,谢珉书依旧没有回来。
宁长逸还在等,他看着即将完成的进度条,满怀期待地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子,以后他也可以修仙呢。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宁长逸转过头,进来的却不是娘子,而是谢珉书的一个贴身丫鬟。
谢珉书被收为长老亲传后,神霄宫曾派人到谢家,希望还有像她这样的不世天才,但他们忙活了好几天,整个谢家只有一个丫鬟尚有修行之姿,于是这个名叫柳儿的丫鬟也成了神霄宫的弟子,正好照料谢珉书的起居。
“小姐今天不会回来了。”她说。
宁长逸投去疑惑的目光。
“小姐要和同门师兄切磋剑道,今天不会回来了。”丫鬟又强调了一遍。
还不等他说话,那丫鬟已将一封信放到桌上
宁长逸有所预感,拆开一看,正是一纸离书。
“呵。”他笑了一声。
“宁公子,希望你能明白,”丫鬟说道,“你和小姐终究不是同路,就算在神霄宫,小姐也是百年来进境最快之人,而宁公子却只是一介凡俗,希望你能明白其中的差距。宁公子于小姐而言,不过是一段孽缘罢了,既是孽缘,还是趁早了结了罢。”
宁长逸深吸一口气:“这是珉书让你带的话?”
“这是我对宁公子的劝告,”丫鬟摇摇头,“小姐未曾让我带话给你。”
“她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就算已经有所准备,这一刻他还是觉得心寒。
“没有。”
宁长逸盯着手中的信纸愣愣出神,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到现在她竟没有丝毫想对自己说的,连离书也是派下人送来。
丫鬟看着他俊逸的脸庞,暗暗吞了口唾沫,心想虽然宁长逸只是一介凡人,但皮囊生的真是不错,如今被扫地出门,如果宁长逸哀求自己,她倒也不是不能收留下他。
但丫鬟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十分荒唐,仙凡殊途,修仙之人怎么能与凡人在一起呢?
“小姐从前的确喜欢过宁公子,”丫鬟又说,“但小姐现在一心问道,宁公子已跟不上我们的步伐,小姐见到的风景,你见不到,小姐所求之道,宁公子不懂。小姐每每与公子相处都只觉厌烦,你已成小姐的累赘。这点我虽是个下人,却也看得明白。宁公子若再缠着小姐不放,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丫鬟的语气有些倨傲,毕竟自己也是跟着小姐修仙的,面对一个凡人难免有优越感。更何况,神霄宫里想要追求小姐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虽然小姐从未对他们假以颜色,但里面随便一个都不是宁长逸能相提并论的。
“不识抬举么……”宁长逸叹口气,“也罢,你说得对,若是再缠着你家小姐,倒是我没有自知之明了。”
说着,他用力咬破手指,在那张和离书上按下一个鲜红的手印。
丫鬟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宁长逸竟这么痛快,她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语气也缓和了些:“宁公子如此识大体自是最好,我先前已命人收拾公子的行囊,公子只须带走即可。”
宁长逸从怀中掏出一个半环形的玉佩,这块玉佩原本是一整块,他和谢珉书各持一半,如今已毫无意义。
“还给你家小姐。”
丫鬟却并未接过:“小姐未曾吩咐要拿回此物,公子自行处置便是。”
“好。”
宁长逸也没废话,直接将其重重拍在桌上,玉佩登时碎成两半。随即他对丫鬟拱拱手,转身便走。
但刚走出不远,宁长逸又折了回来。
“公子还有何事?”丫鬟以为他是打算要些钱财,或是值钱的物件,心中难免鄙夷。
却见宁长逸径直走到书桌前开始研墨,随即在铺开的宣纸上笔走龙蛇,很快,一首诗写就纸上,丫鬟上前去看,一时愣住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告辞。”
写罢,宁长逸转身而去,秋风拂过脸颊,却感觉不到寒意。这样也好,以后不用每天早起给岳父岳母请安了,其实他一直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人呢。
《乾坤万年歌》的最后一笔已然写成。
脑海中似有雷鸣声,那书终于翻开了第一页。
*
丫鬟盯着桌上的诗,久久不能回神。道门经书多有晦涩之言,她是修道之人,且这诗并不难读,她自然看得懂。
人生如果都像初次相遇那般相处该多美好,那样就不会有现在的离别了。如今轻易地变了心,你却反而说情人间就是容易变心的。
轰隆!
天空传来一声闷雷,一个人影竟出现在丫鬟身后,她吓了一跳,定睛才发现来人竟是自家小姐。
“小姐。”
谢珉书走到桌前,拿起碎成两半的玉佩,清冷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丫鬟打了一个寒战。
谢珉书的目光又落到一旁的宣纸上,口中喃喃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许久,她才收回目光,走出门外,望着乌云翻滚的夜空,心绪有些恍惚,似有冰凉的雨滴落到脸上。
要下雨了,不知那人是否带了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