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很深。
好像不会有黎明,永远那么深。
乌鸦飞累了,敛起翅膀,踩在账本上休息。
它的足爪收得很小心,仿佛害怕抓破书页,眼睛里的光失去玩味与戏弄,只剩下最纯粹的淡漠。
只有现在,它才像真正的乌鸦。
顾离盯着账本书页上浮现出的问候,顿了顿,回答道:“我姓顾。”
账本得到回应后,无形墨笔继续书写。
【很好】
“好”字最后一笔的笔锋被轻轻挑起,似乎说明这册账本很高兴。
墨字继续在书页上蔓延——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无愁当铺第七十七任掌柜】
这句话出现得莫名其妙,没有来头。
顾离从未当过掌柜,也从未想过当掌柜。
坐在柜台里收点钱财,抱着金银财宝入睡,那绝不是穷苦人家敢想象的事。
现在突然告诉他,他就是当铺新任掌柜,多少有些让人觉得不切实际,没有实感。
更何况这个消息是一册会飞的账本传达给他的。
顾离不说话。
沉默是在思考,思考到底应该如何回答。
直接说好未免显得太过纯真,像这样天真可爱的人一般在贫民窟里活不过一周,就算活下来估计也是缺胳膊少腿。
直接拒绝又未免显得太过骄纵,拒绝馅饼的人,有可能会惹怒好心施舍馅饼的人,下场同样不太好。
所以他想到当铺的环境,想到说话的乌鸦和会飞的账本,终于得出答案。
他先是确认道:“如果我当了掌柜,这家当铺就是我的了?”
账本用文字回答道:“是的。”
顾离问道:“里面的一切都是我的?”
账本再次回答道:“是的,一切。”
顾离“哦”了一声,接着试探性问道:“那我能把当铺卖了换钱吗?”
……
……
账本沉默了。
无形的墨笔停顿在书面上,只留下一颗黑色的墨点,迟迟没有抹开。
片刻过后,账本用极深的笔劲书写下两个占满一整页纸的大字。
【不行】
顾离说道:“可你说一切都是我的。”
账本翻了个页,继续写道:“除了买卖权。”
顾离想了想,道:“那我能拆了楼梯换钱吗?”
账本道:“……再除了拆装权。”
顾离又说道:“那我不拆,厨房里的厨具拿去卖钱行不行?”
账本急了。
它迅速翻动书页,刮起阵阵阴风。
顾离以为它要生气,于是又说道:“我没说不答应,只是想确认清楚。”
书页翻动的速度缓了下来,翻动时如暴雨般聒噪的声音也慢慢停歇。
它的情绪似乎重新安定,笔锋回归到最初的模样。
【当铺内的一切物质不能自由买卖】
意思就是你别老惦记着那点破钱了。
顾离明白账本的意思。
可他一个穷苦人家,不惦记着钱还能惦记着什么?
顾离沉默半晌,接着说道:“当铺里是不是有扇打不开的门?”
他记得那扇门。
他相信那扇门后面一定藏着很多粮食。
账本回答道:“对你而言,是的。”
顾离道;“我当了掌柜,就能打开?”
账本道:“可以。”
顾离来了点兴趣,问道:“里面是不是吃的?”
账本顿了顿,否认道:“里面没有吃的,所有食物都存放在厨房。”
顾离刚刚燃起的兴趣又黯淡下来,“厨房我去过了,里面干净得很,连点厨余废料都没有,根本没得吃。”
账本纠正道;“那是因为你当时还不是掌柜,没有使用权。”
顾离闻言,眉头皱起。
这句话似乎藏着些其他意思。
他稍作沉思,问道:“有了使用权,就能凭空变出吃的?”
账本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顾离眨了眨眼,从地上爬了起来,算是生出些力气,抖了抖身上的土。
他盯着落满墨字的书页,问道:“有没有面包?”
账本答道;“有。”
顾离深吸口气,问道:“新鲜的还是发霉的还是烂完的?”
账本道:“全部新鲜。”
顾离又问道:“那喝的呢?”
“应有尽有。”
“牛奶?”
“有。”
“羊奶?”
“有。”
“驼奶?”
“有。”
“人……这个算了,有没有野菜?”
“有。”
“野菜都有……蘑菇呢?不会还有肉吧?”
“全都有。”
风从耳边吹过。
顾离双眼圆瞪,合不拢嘴,愣在原地。
如此丰厚的诱惑,顾离相信这掌柜一定不是什么好差事。
可那又怎么样呢?
人们都说能吃是福。
顾离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福了。
所以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呢?
他大抵只能说出一句话了。
“在哪儿签字?”
……
……
账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乌鸦突然张开翅膀,双瞳绽放鲜艳的血色光辉。
它突然飞窜出去,如闪电般袭向顾离的眉心,尖喙刺破顾离的肌肤乃至更深层次的血肉与骨头。
剧痛袭来的瞬间,顾离意识飘去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来不及思考自己到底是就这么死了,还是快要睡着。
他只知道自己的思维在这一刻如平面般铺开,不再如直线般质朴普通,好像意识散步至四周的每一个角落,自己的双脚站在每一寸的土地上,甚至将要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可昏睡感依然不肯饶过他,慢慢侵蚀着他残存的清醒。
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听到乌鸦扑腾翅膀,又隐约看见一双鸟爪落在面前。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顾无愁了。”
……
……
姓甚名谁重要吗?
顾无愁觉得不重要。
以前别人从不叫他顾离,或者阿离,最多只会叫他“喂”、“那个谁”、“那臭小子”、“小兔崽子”。
顾离这个名字并未承载太多意义。
丢了不可惜。
况且顾无愁不也挺好听?
无忧无虑,无怨无愁。
就像现在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他一样,什么都不必多想,只管把人间美味一个劲地往嘴里塞。
把那一大份火腿肉,先囫囵吞枣似的吃个三片,再细细咀嚼个两片,接着撕成片,拌进饭里,和米粒成堆成堆地扒拉进嘴巴里。
用不着想着怎么精细地吃,更用不着在乎什么烹饪步骤。
反正肉吃不完,饭也吃不完。
顾无愁苏醒过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马不停蹄地奔向后厨,果然见到原本空荡的厨房被填得满满当当。
那当铺后厨的食材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各个堆积成小山,吃空一座又凭空长出来一座,神奇得很。
离奇的是,他分明已在此地胡吃海喝多时,既不感到饥饿,也不感到饱腹,始终处于尚且能吃,也可以停下不吃的阶段。
且顾无愁内心固然欣喜,却难谈激动,本以为看见如此珍馐大山只会发疯似的乱喊乱叫,却不曾想他只是惊呼两声,内心再无更多波澜。
他的眉心还落下一点丹红,那是乌鸦啄过的地方,却没有留下伤疤或血洞,十分平整。
古怪。
可顾无愁不在乎。
若这点事都要在乎,岂不是对不起这新得来的名字?
他只管吃,只管喝,把所有美味都尝遍。
他最后甚至把自己直接丢入酒缸,在里面泡了足足三天三夜,直到彻底腻了这酒味,才肯钻出来。
“饿死鬼,饿死鬼!”
三天后,他浑身湿透地从酒缸里爬出来,耳边立刻就传来乌鸦的叫声。
顾无愁抬起眼睑,看见乌鸦踩在酒缸边沿,鄙夷地俯视自己。
幸好顾无愁已习惯这般眼神,烂泥似的躺在地上,过了会儿才翻过身,面无表情地与乌鸦对视。
他一开口,呼出的气都带满了酒味。
“你又没饿过。”
乌鸦沉默了会儿,没有回答。
接着它忽然抬起翅膀,指向某个地方。
顾无愁顺势望去,发现后厨大门前正飘着一册账本。
账本上黑白分明地写着一句话。
【查货时间到了】
……
……
顾无愁跟着账本走出后厨。
后院似乎下过一场雨,地是湿的。
顾无愁途经时多瞥了眼那口井,发现就算下过雨,里头还是漆黑一片,一眼望不到底。
乌鸦踩上顾无愁的肩,敛起翅膀,啄弄两下羽毛,把自己整顿得干干净净。
换做先前,顾无愁一定尝试把它抓住。
现在他已享用过美食美酒,犯不着对一只会说话的神秘乌鸦不敬。
不久。
顾无愁走出后院,回到大厅。
厅内火光铺面而来,照亮那双颓唐的眼。
几盏烛灯安静地燃烧着,梁柱附近不知何时绑上了火把,四周亮亮堂堂,看不见一点黑暗的影子,由不得冷夜里的萧瑟有半点放肆。
灯火通明,让向来习惯生活在暗巷里的顾无愁有点不适应。
而最吸引人目光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柜台上的一盏蜡烛。
它静静地燃烧着,粗细长短与先前那根化成灰的蜡烛一般无二。
顾无愁盯着烛火时,感觉就像在照镜子。
跳动的火苗里若隐若现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似乎想到什么,抬头望去。
天花板上的时钟已经动过了。
指针指向九点,呈完美的直角。
秒针不停倒退。
时针与分针也在缓缓倒退。
顾无愁盯着时钟看了会儿,朝肩膀上的乌鸦问道:“那是什么?”
乌鸦瞪圆眼睛,回答道:“寿元,是寿元!”
顾无愁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的寿元?”
乌鸦扭过头来,盯着顾无愁。
“你的,当然是你的!”
“这是你的寿元,还有九天,还有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