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无声落肩头,星星点点。
横七竖八劈着刀痕的雪地里,满眼尽是凌乱的断木与碎枝条,刀痕却是又深又窄,暴露出大地原本的颜色。
老汉握紧掌中的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此刻竟已遍体鳞伤,衣衫褴褛,胸前塌陷一道拳印,温暖的血水从里面流出来,把身上的碎布悉数打湿,头发也早已乱了,比他先前掉进当铺时还要狼狈。
可更狼狈的是他的心。
一颗赤诚滚烫的心,本不该这冬寒霜冻里受苦。
当老汉将那定江刀拍在面前那人的肩头时,只觉心如刀绞,四周回荡的凛凛寒风全都顺着胸前那道拳印,都钻进了心窝,冻得他直打哆嗦。
面前那人原地跪下,膝盖埋进雪里,披头散发着,脑袋也低垂下来,两条手臂竟是被切出十数道伤口,此时血仍流淌不止。
老汉分明已胜了此人,接下来只需挥刀斩下对方首级,即可在清幽门大举围杀之前扬长而去。
对于一位成名多年的刀客而言,挥刀斩首岂非是如吃饭喝酒般简单的事?
老汉的手却在止不住地抖。
王厚甫只觉这条跟了自己多年的手臂忽然成了顽童,不服管教、桀骜不驯,偏偏是要与自己对着干,简直像极了……
像极了多年前死在听雨州外的小儿子。
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可怜的小儿,鼻子酸了,无声落下的雪化被溶化成闪烁的泪珠,让他的眼睛变得湿润模糊。
自那之后,他一直颇为自责,认为是自己没有管教好小儿子王楚水,这才令那孩子走上邪魔外道之路。
是他害死了小儿子。
那现在呢?
他是否又要亲手送葬自己的兄长?
……
……
风从耳边擦过。
远方山巅上的堆雪忽然颤了颤,隐有落势。
破败凌乱的雪地里,王厚甫红着眼,终于打破这该死的寂静。
“为什么?”
他几乎是颤抖着问出这句话。
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在发抖的不只有手臂,还有嘴唇,还有一双痛苦的眼睛。
跪在地上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王厚甫换了只手握刀,希望这能让自己冷静,随后缓缓上前,蹲在男人面前。
他认真地盯着这张与自己长相有七分相似的脸,声音突然变大,也变得沙哑:“若你只是与那姓刘的贱人通奸,我最多不过伤你一次,与你老死不相往来,哪里用得着变成今天这样?”
王永纯听着这句话,先前微黯的眼睛总算闪出几分亮光。
他沉默会儿,接着忽然抓住胞弟的衣角,问道:“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那女人的错,你信不信我?”
“我信。”
王厚甫盯着兄长的眼睛,腾然起身。
那刀锋瞬间贴住王永纯的脖子,切开他的肌肤,割出几滴鲜血。
王永纯顿时只觉手脚冰凉,浑身无力,眼里又露出几分怯懦,不敢抬头再看王厚甫的眼睛。
“你我兄弟二人,当年尚未踏入修行路时便相依为命,兄长带着我走南闯北,唱过戏,卖过艺,曾试过寄人篱下的酸,也尝过独立门户的苦,在成家立业前,我王厚甫唯有你一个亲人,我怎么会不信你?”
王永纯似是从这番话里听出几丝希望,缓缓抬头。
可他迎上的却是一双圆瞪欲裂的眼睛。
“可当我被那女人暗算,垂死一线而来求你相助时,你是怎么做的?”
“你假借替我疗伤之名,试图将我毒杀,若非我游行九州时曾习得一门闭息大法,让你错以为已经得手,你是不是还要将我乱刀砍死?”
“今朝毒血流满我五脏六腑、三千经脉,你要不要亲自试试?”
语罢。
王厚甫突然把另一条手臂放在王永纯面前,怒道:“你为何不尝尝这毒血的滋味,再来说什么让我信你的鬼话?!”
王永纯盯着那条手臂,全身发麻,已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见王永纯沉默,王厚甫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数次欲言又止,最后把那条手臂缓缓地放了下来。
风很乱,雪也乱。
心更乱。
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瞬,可能是一盏茶,可能是一炷香。
王永纯干裂的嘴唇再次张启,用求饶的口吻吐出一句。
“可我毕竟是你兄长……”
“我知道。”
王厚甫的声音忽然很平静。
好像愤怒与耻辱在此刻都被抹去。
天地间也好似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王厚甫长叹一口气,气从口出,去了风里,变成一团白雾,然后散尽。
他半眯着眼,想起从前,悠悠说道:“记不得那年,我们穷困潦倒,无处可去,为求生存,无奈之下我们分头去偷去抢,最后把东西都带回一间破庙?”
王永纯已看不懂王厚甫的意思,只能茫然地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记得……我记得你偷了很多馒头,还抢了一大户人家小姐的花糕。”
“那姑娘哭花脸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王厚甫突然笑了笑,道:“我还记得你偷来了一张饼,半葫芦酒,还有一小块鸡屁股……最后我们全吃光了还觉不够,只剩下一张饼。”
“我吃了半张饼,剩下半张本想分给你的,但你说你是兄长,所以后来那半张饼也给我了。”
王永纯没有回答,已经记不清当年事了。
王厚甫自顾自地继续回忆:“后来就是在那间破庙,我们遇到了一位仙人,那老仙头看上了我的天赋,要收我为徒,我说必须带着你一起,否则我哪儿也不去。”
王永纯听到这里,头又垂了下来,不知是在感伤还是在悔过。
王厚甫此时突然收起了刀。
他悠然长叹,唏嘘感慨道:“自那以后,本来相依为命的兄弟越发疏远,先是一周一见,再是一月一见,最后数年不见一面。”
王厚甫转过头,看着低头的兄长,问道:“是漫漫仙途太过无情,令你我兄弟二人反目,还是儿女情长,色念欲望隔阂了我们?”
这个问题,王永纯无法给出答案。
此间。
王厚甫掌中翻起一丝真气。
王永纯露出惶然惊怖之色,浑身颤抖着喊道:“但我终究还是你的兄长,你的血缘之亲,哪怕是念在旧情……”
“兄长——”
王厚甫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
他默默将真气灌入定江刀中,使刀光锋锐,微焕昏黄。
王永纯感知到死亡的来临,试图抵抗,却无奈发现自己的真气早已在方才的战斗中消耗殆尽。
他如今只能看着那抹昏黄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目。
王厚甫举起定江刀,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我们踏上仙途前最喜欢玩什么吗?”
王永纯愣了愣,依然给不出答案。
“是蹴鞠。”
王厚甫遗憾地说道:“兄长,我想踢蹴鞠了。”
昏黄斩落。
人头离开肩膀,像一颗蹴球,滚落进雪地里。
……
……
无头的尸体慢慢变得僵硬,被风雪所掩埋。
王厚甫闭眼静默,边听风雪,边缓缓敛起刀意。
远处不知为何突然闹出了雪崩,是某座山峰上的石堆炸开,令积雪动荡,浩荡的白色大军从山顶冲下,好巧不巧地阻断了清幽门修士向山门外追击的道路。
王厚甫深知那并非巧合,徐徐睁开双眼,情绪复杂地看着那颗蹴球一般的人头。
他默默地抹去眼角的泪珠,来到兄长的人头面前,后退三尺,再冲步上前。
这一脚踢在王永纯的人头上,真气裹住那颗脆弱的脑袋,使其化作风雪天里的一道光,直直冲向远方。
这道光穿越山林,掠过瀑布,飞过清幽门的楼阁殿宇,最后顺着那条庞硕的锁链,一路飞至清幽门最深最高处的那座通天楼塔。
……
……
塔楼前。
负手而立、锦衣华袍的青年突然眉头蹙紧,剑眸中生出一丝诧异,飞快地出手,凌空划出一道灿金色法决。
如蛛网般的阵法顿时悬浮半空,精准地裹住那道凛凛长奔的流光。
待到看清这道流光的本质后,青年神色微怔,旋即眼角抽搐,五官生出数不尽的复杂情感。
养育他四五十年的人,砍下了他亲生父亲的脑袋,又挑衅似的把它踢到了自己面前——
这种事,你说该如何是好?
青年望着这颗人头,看着王永纯临死前扭曲的五官,思虑万千,终叹一句。
“何苦如此?”
也不知是对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