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
正午。
听雨州,舟来城外,清幽门。
稀疏的雪落在肩头,年少的外门弟子屏息凝神,不顾其他,双瞳隐现金丝,来回巡视山门四周方圆十里之地。
此间山门高手林立,奉命归来的强者镇守于此。
且每三十丈设立岗哨,每一百丈藏伏三名内门弟子。
四面八方,防备无处不有,甚至远方通往此地的山道都被清空,由舟来城的城主府直属护卫把守。
如此阵仗,哪怕是只苍蝇想飞进去,恐怕也难如登天。
且新门主断定那贼人狂妄自大,行事鲁莽,定然不会走偏门小路,只会从正门杀来。
故而虽说局势紧张,但形势并不严峻。
弟子们偶尔闲聊两句,感叹那贼人胆大包天,倒也还算轻松。
只不过——
“那贼人当真会回来?”
有人认为贼人见此阵仗,怕是吓得抱头鼠窜,不敢再进半步才对。
也有人觉得未必如此。
“依我看,人若是发了疯,便什么都不管了。”
“你是说那贼人是个疯子?”
“怎么不是?永纯长老德高望重,平生未曾做过恶事,更没听说过他结交过什么仇人,像他老人家这般……平白无故给人斩首,死相凄惨,定然是个疯子干的!”
“可我听传闻说,那贼人可能是先代……”
“去去去,莫瞎说!”
传闻已在清幽门内盛行。
可大多数弟子不过是将那传闻当笑话来听。
毕竟先代门主王厚甫已死,丧礼已办过,墓碑更是已立好。
此乃先代门主夫人与先代少主所认,断然不会有错。
……
……
曜日攀升至顶点。
正午最热的时候,在寒冬里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温暖。
雪林中时不时有堆在树叶上的雪坠落,是常见的杂音。
清幽门的弟子时不时看看雪,时不时又看看远方的山,想起上次那一杆金龙长枪,想起那一阵莫名其妙的雪崩。
四周并无值得注意的动静,弟子们只觉自己是讨了个闲职,很是惬意。
他们还是继续闲聊,继续掰扯,侃两句大山,乐得清闲。
直到某一刻。
镇守山门的数位清幽门翘楚最先有所感应,面面相觑,脸色皆变。
随后是岗哨附近,负责监察的外门弟子,个个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接着才是那埋伏各地的内门弟子与城主府护卫。
他们就算是瞎子,此时也该知道附近发生了些不好的事。
因为地面在震动。
剧烈震动。
林木中的雪堆被震散,山崖间嶙峋的碎石凌乱地飞起。
空气中飘来各式各样古怪的味道,每一种都让人不太舒服。
“什么情况?”
“敌袭?”
“且慢,这味道分明是……”
无数惊呼在山门外响起,又很快被更多嘈杂的声音淹没。
远方大片的雪林开始崩塌,树木倾倒的方向直指清幽门。
数不清的飞鸟被惊起,飞向天空。
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连忙逃回山谷,向宗门禀告。
……
……
巨大铁索的另一端,是金碧辉煌的宝塔阁楼。
这座清幽门的主殿,向来只有宗门内位高权重之人,才有资格踏入。
王见风贵为清幽门新门主,自然是住在这座塔楼里。
而他的母亲刘千雁则作为先代门主夫人,更是有资格睡上那张由冰棉丝制成的软床。
他们可谓是清幽门权力的顶点,无人胆敢对他们不敬。
可偏偏他们母子二人俯首作揖,对着一人行礼。
他们甚至不止低头,更是单膝跪地,如上朝的臣子那般,丝毫不敢抬首,连擅自仰望面前那人的资格都没有。
多数清幽门弟子都不会想到,王见风与刘千雁母子二人,竟也有如此卑微的模样。
他们更想不到的是,受到二人尊崇对待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
少女扎着鞭子,穿着稀松平常的白衣,腰间挂着青白如翡翠的剑鞘,剑柄处缀上一团火红的剑穗,看着像朵鲜艳的血花。
她双目尽白,活脱脱是个假不了的瞎子。
此时她嘴角含着淡淡的笑,让人觉得是含着天下最甜的蜜,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
像她这样的美人胚子,莫说是盲了,哪怕再变聋变哑,也不会有男人嫌弃她,只会觉得那是苍天的嫉妒,是造物主的怨恨,更是一种我见犹怜的美。
少女嫩白的手轻轻抚摸墙壁,感受墙壁上绽开的裂缝,笑意更浓。
她在刘千雁的床边已摸了这墙近半个时辰,还不满足似的,始终只是抚摸,未曾开口说过哪怕一个字。
刘千雁母子则就在这里跪了半个时辰,也未曾开口说过哪怕一个字。
他们不敢。
正如皇上不开金口,臣子不敢起身一样。
少女越是沉默,他们就越是害怕,也越是不敢擅自动弹。
幸好。
少女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她抚摸着裂痕的最中心,露出几抹了然之色,终于说道:“你说,那是一把枪?”
她的声音婉转动人,似清泉流响,听着就让人醉了。
刘千雁把头压得更低,回道:“正是!”
少女嗯了一声,又道:“那是一把什么枪?”
刘千雁额头淌下汗水,思索良久,说道:“当时太快,看不太清楚……但确实是柄通体金黄,雕有龙纹的枪!”
少女转过头,用那双纯白的眼珠盯着刘千雁:“确定?”
刘千雁连忙道:“绝不有错。”
“很好。”
少女露出满意的笑容,把手收回,随意地落在剑柄上。
她边走边喃喃自语:“先是定江刀,再是黄龙枪,都是失传多年的至宝……且这两样物品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大洲,按理而言,不该出现在同一人手里。”
她转头道:“你丈夫王厚甫,我记得是名刀客。”
刘千雁答道:“他是善用刀者……”
少女又问道:“这么说,他不会用枪?”
刘千雁道:“据我所知,他从未用过枪!”
王见风在此时替母亲补充了一句:“我曾在儿时见过他试着拿枪,姿势歪曲,握法有误,显然不是擅用枪者。”
“若是两人分别持一至宝,那还可以理解。”
少女在屋内来回踱步,脚步声很有节奏。
刘千雁母子盯着那徘徊的小脚,还是一个字不敢乱说。
面对少女这般大人物,他们断然是不敢轻易招惹的,平日里也是生怕说错什么话,招了她不高兴,那就扰了大局。
蓦然间。
少女脚步骤停。
刘千雁母子二人的心几乎也同时骤停。
他们不敢抬头看少女的表情,更不敢询问她的意图。
少女则半眯起眼,耸了耸鼻子,嗅到股味道。
半晌后,她娇俏地笑了起来。
“看来已不用我再麻烦去找了……”
刘千雁母子正想询问此话何意,转念间也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王见风终于抬起头,准备向少女请示。
可当他抬首时,面前哪里还有少女盈盈的身段?
砰然一声巨响。
塔楼的大门被人从内向外撞开。
无数天光斜落下来,进入塔楼。
少女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站在塔楼之外,不知在看些什么。
刘千雁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待到他们走出塔楼之时,才终于明白那股异样气味的来源到底是什么。
……
……
山门外林木成片倾倒,无数法器祭出,铺天盖地皆是正奋力搏杀的修士。
他们拼杀的对象却并非预料中的贼人,而是深山老林中的灵兽大潮!
此间母子二人向下望去,见山林里灵兽成群,狼猴虎豹随处可见,与众弟子战作一团,遍地都是修士的叫杀和痛嚎。
这是本不该发生的事。
清幽门所在的山谷附近从未发生过兽潮。
哪怕是灵兽最为骚动的时期,清幽门也能凭借内门弟子和几位翘楚强行镇压。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在请来援军的情况下依然僵持不下,深陷苦战之中。
虽说这些灵兽总体孱弱,很难对清幽门弟子造成杀伤,但数量实在太过庞大……一时之间整个清幽门都乱作一团。
“还有这种事?”
刘千雁站在崖边,满脸震惊,难以理解。
而王见风则已顺着少女的视线,目光飞掠过铁索,落在对岸的一道黑影上。
那是一团混沌,一团模糊不清的黑暗。
光天化日之下,这团影子黑得那样纯粹,那样令人不适。
少女是盲人,看不到影子。
但她能闻出味道。
“原来是引灵液。”
她的声音很轻,却能顺着风,飘去对岸。
顾无愁站在铁索前,望着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觉得有些麻烦,叹道:“我就知道,盲人的耳朵和鼻子都很灵的。”
少女嫣然一笑,道:“用引灵液引动兽潮……再趁乱直入腹地,很简单,也很有效的法子。”
顾无愁没说话。
少女则好奇道:“但我很想知道,你用了多少引灵液?三四瓶可不够的。”
顾无愁平静地说道:“我用了一缸。”
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