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被砍断手臂,一定会流很多血。
王见风是人,他的手臂却不是人的手臂。
多年以前,人们望见此情此景,一定会觉得活见鬼,根本无法理解。
而自从乾坤阁问世以来,能够代替肉体的机械部件被称作【铸体】
同时这种奇妙的造化被称作【机关术】
受过机关术改造的铸体,能够替代修士原有的骨骼经脉以及血肉,且不会与任何一门功法产生冲突。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经由改造后,所有修士都表示能够保留原始的触觉,根本不会有任何异样感,好像根本没有经过改造。
凭此技艺,乾坤阁一跃升至九州顶级势力。
只要与乾坤阁合作,便有机会得到这名为机关术的造化。
显然。
王见风就是其中之一。
……
……
“你怎么敢?!”
王厚甫俯下身去,愤恨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乾坤阁以造化之名行邪门歪道之事,且这造化来自上界,这是上界驯化的下元界的手段,你难道不懂?”
王见风面无表情,冷声道:“就算真是如此又如何?”
王厚甫愣住:“什么?”
王见风眼里满是讽刺,盯着王厚甫,哂笑道:“你又不是我的父亲。”
“你……!”
王厚甫震怒,却无话可说。
他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王见风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深深扎在他的心里,那样尖锐,那样无情。
他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他确实不是王见风的父亲。
失去父子这层身份,他又该拿什么来说教,该拿什么让王见风悔改?
而且不止如此。
他非但不是王见风的父亲,更是王见风的杀父仇人。
是他亲手斩杀王永纯的脑袋,又一脚把他踢到了王见风面前,让一个儿子亲眼见证自己生父不留完尸的惨状。
事到如今,老汉又有什么资格斥责这个孩子?
雪落在刀上,好像一朵朵白色的铁花,压得他手腕发抖。
这一次,比杀王永纯时抖得还要厉害。
王见风也不盯着王厚甫,默默把视线移开,不作抵抗。
这般如待宰羔羊的姿态,已把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
——你要杀便杀吧。
王厚甫说不出话。
直到某个瞬间,他下定决心,眼底露出狠意,突然欺身上前,一掌奋力轰在王见风的腹部,同时将自身真气蛮横地灌入其中。
王见风痛而呕血,满脸惊骇,顿时意识到王厚甫的想法。
真气震碎经脉的尽头。
某种长期吐纳真气而形成的器官被当场碾成血粉。
王见风只觉这方天地间的灵气突然与自己断了联系,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就好像失去视觉的盲人,诸般景象竟变得那么枯燥乏味。
他抽搐着倒下,鲜血与口水混在一起,从闭不紧的嘴里流出来。
意识恍惚间,王见风看见王厚甫收起定江刀,从自己身边走过,朝更深处前行。
他本想抓住那裤腿,可逐渐消沉的意识不允许他这么做。
没错,王厚甫让他活了下来。
但是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或许他的余生都要去思考这个代价是否值得。
……
……
金钟已经散了。
满地都是焦黑的血迹。
王厚甫顺着血迹,走向清幽门最深处的那座塔楼。
耳边还残留着王见风的呻吟,都被他无视。
他只管前进。
脚下踩着的是薄薄的雪,是染血的冰,是一条通往复仇的路。
定江刀拖在地上,刀身割开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
他只管前进。
一个人如果走到这一步,他就绝对无法回头。
就像这漫天飘落的雪花,绝对无法回到天空。
……
……
门是敞开的。
天光散尽,乌云密布。
墨青色的地砖上缀着几朵银白,很快被融化成水渍。
王厚甫从风雪愈凛的世界里走来,踏入这座阔别许久的塔楼。
塔楼的最底层装点着大量的奢侈品,一张冰玉软床,几面轻纱落账,百年绯木制成的红衣柜,排列整齐的青花瓷瓶器,还有摆满金玉挂饰的梳妆台,都是承载着回忆的地方。
身段曼妙,不着衣装的女人躺在床上,用艳红的被褥裹住身体,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
突然。
一道惊雷在远方乍起。
刘千雁娇俏妩媚的容颜被照亮。
那双迷人的,可称妖艳的眼睛里倒映出一道人影。
她此生都不可能忘记这道人影。
这道人影拖着刀,低着头,穿过风霜,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他的脚步是那样缓慢沉重,仿佛在敲响丧钟。
他的拖刀声是那样尖锐刺耳,惊得刘千雁瑟瑟发抖。
不知不觉之间。
他已经来到床边,握着刀,坐在刘千雁身旁。
王厚甫抬起头。
几滴黑血在面庞上流淌。
刘千雁忽然觉得可怕。
因为这张布满沧桑岁月痕迹的脸孔,竟变得那么陌生。
人在害怕的时候,往往会叫出声来。
尤其是女人,更是容易失魂尖叫。
刘千雁没有叫。
她想到了什么,痛苦地揪紧床被。
“你又杀了一个儿子。”
一个又字,痛贯天灵。
王厚甫长出口气,平静地说道:“王见风还活着。”
刘千雁闻言一怔:“风儿还活着?”
王厚甫道:“我没有杀他,只是废了他。”
刘千雁脸上又生出几丝绝望。
“废了?”
王厚甫道:“我碎了他的丹田和灵根,让他此生再也无法修行,与凡人无异。”
听到这句话,刘千雁恨恨地瞪着王厚甫,咬牙切齿道:“这比杀了他更难受!”
王厚甫点点头:“可能是吧,但我不在乎了。”
刘千雁彻底失了魂,娇躯瘫软在床,如同残花败柳,绝望地问道:“你还在乎什么?”
王厚甫道:“你。”
刘千雁道:“我?”
王厚甫道:“你的死,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是个既简单又理所当然的答案。
刘千雁听到这个答案,心道一声果然,接着笑出声。
她的笑比任何时候都要凄惨狼狈。
“其实我很怕死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弱,楚楚可怜。
“我知道。”
“你知道?”
“如果你不怕死,就不会选择乾坤阁。”
“其实……我早就知道跟着像你这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我也知道。”
“你也知道?”
“因为我不怕死,所以总有一天我会死得很惨。”
王厚甫看着刘千雁,说道:“但我分明记得,你说过愿意与我共生死。”
刘千雁听了,惨笑的意味更浓,低声说了一句。
“那是假话。”
语毕。
刘千雁娇躯向前倾倒,主动投入王厚甫的怀抱。
王厚甫下意识要接住刘千雁的瞬间,她忽然从被子里掏出一根玉簪,狠狠地扎向王厚甫的心脏。
噗嗤。
刘千雁美眸圆瞪,低头看着那把贯穿自己身体的定江刀,露出惊恐的眼神。
而玉簪此时撞在一面护心镜上,把镜子扎得满是裂痕,却未能伤及王厚甫分毫。
王厚甫叹了口气。
他轻轻抱住刘千雁,把她搂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其实我知道的,你说的一直是假话。”
刘千雁没有回话。
她逐渐感觉到生机从腹部的伤口流出,意识逐渐消沉。
就像过去那样,她在王厚甫的怀里闭上双眼,渐渐失去所有力气。
以前她睡不着的时候,总会这样躺在他怀里,听他说以前村里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听着听着觉得无趣也就睡着了。
她的身体又不甘心地抽搐几下,像将死未死的鱼,最后彻底没了动静,沉沉地睡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
……
……
刘千雁死了。
死在王厚甫怀里。
他抱了她一阵,直到她的体温慢慢褪去。
他把她放到床上。
她的血和鲜红的床被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王厚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刘千雁一眼,心想结束了。
都结束了。
他心里难受了一阵,说不清是因为什么难受的,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面破碎的铜镜,苦笑了一声。
他有些累了,但脚下的路还没走完。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塔楼,本想看看对岸的情况,视线却不自觉地被吸向天空。
因为天上站着一位少女。
少女白衣飘然如旗,罡风环绕,剑意大鸣,好似这方雪天的主人。
而她单掌向上撑起,一柄百丈之长的巨剑被她托于高空,眼看就要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