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元历七五一年五月初九。
苍山州,临山城。
晴。
高山薄雾弥漫,被淡白的氤氲模糊,像美人的面纱。
炎夏将近,城外树林蝉鸣聒噪,瀑布湍急,莲叶被水花打翻。
阳光洒在城里的街道上,把青石砖染得金黄,踩着暖暖的,不那么冰冷。
城墙上的卫兵们打着呵欠,松握着枪杆,被暖洋洋的风吹得快要睡着。
茶楼酒馆客栈里人声鼎沸,常有不同衣着不同身份的人来来回回,小摊贩们就窝在门口旁边,向吃饱喝足的客人们介绍自家独特的小玩意儿。
今年的临山城还是和往年一样。
不如最繁华的城镇热闹,不如冷清孤僻的地段安静。
既没有夜不闭户的和平,也没有盗贼蜂起的混乱。
临山城几十年如一日地活着。
它就像临山城里的大多数人们,把同一天循环往复了几十年。
没人说得清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城里时不时会传出些耸人听闻的消息,比如谁家的公子败光了家产,比如哪位的正妻吊死房梁,又比如哪个失心疯的狂人砍杀了多少无辜。
此类消息出得少,但绝不是没有,人们听到时往往露出惊恐的表情,接着便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等到过几天事情安定下来,他们也就把这些都忘了干净。
只要临山城还是临山城,那不论发生什么都是过往云烟,一吹就散。
今年的临山城稍微发生了些变化。
短短几个月来,就发生了两件新奇的事。
其一是城东的尾巴那儿新开了一家客栈,饭菜口味绝佳,令人啧啧称奇之余,定价还颇为亲民便宜。
无非是短短半个月的功夫,那家客栈的名头就被打响,城里上上下下,无论平民百姓还是高官权贵,都恨不得每日住在那家客栈,尝他们好像永远尝不完的菜品。
当然一家客栈生意突然红火,自然会招来同行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或多或少含着敌意。
有些同行亲自去尝了几口,甘拜下风,从此以后再也不来闹事。
有些同行则刻意刁难,明面上惹事不说,暗地里偷偷摸摸还使过几次小动作。
不过令人未曾想到的是,任由那些心黑的同行如何暗箭伤人,行尽小人之事,这家新客栈依然伫立不倒。
反倒是那些个同行个个内部出事,或是掌柜突然病倒,或是派去的打手全部重伤。
总之只要招惹那家客栈,就没几个能落得好下场。
“所以现在大伙都说,那家客栈里卧虎藏龙,起码有五位高手坐镇!”
老头说完翘起二郎腿,抚须而笑:“你这小子看起来面生,刚来城里没多久?”
顾无愁坐在老头对面,边听着不远处悠长婉转的琴音,边说道:“刚来一个月吧。”
“那你可真该去那家客栈吃一顿,包你连女人的味道都能忘个干净!”
老头说起这句话时,忍不住舔了舔嘴角,似在回味那家客栈饭菜的味道。
顾无愁哦了一声,喝了口小酒,问道:“那家客栈叫什么名字?”
老头眯起眼,说道:“人家叫无愁客栈,现在名气不小,听说连城主府的大人物都亲自去拜访了,你要真想吃啊,那还得先排队!”
顾无愁笑了笑,没说什么。
当铺暂时被改造成了客栈,这就是他的手笔。
后厨应有尽有,想什么就能变出什么,用他印象里的美味来冲击此方世界原住民的胃口,多少是能碰撞出点火花来。
再新做一块牌匾挂上去,这当铺就成了客栈。
反正只要不进货物间,这家当铺和客栈还真没什么区别。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
客栈不仅和临山城碰出了火花,还碰出了银两。
短短一个月内,无愁当铺变成了无愁客栈,由老汉和柳若儿负责经营,已是赚得盆满钵满。
那些来挑事的,来找麻烦的,自然也是由他们两个解决。
按老汉的说法,这座临山城里恐怕只有城主府的禁卫军才能勉强跟他过两招。
有钱的商客或许能找来修行者当打手,可那些打手最多不过凝气境,只比普通人强上几分,真要打上门来,恐怕连柳若儿都能随意打点他们。
至于为什么要开店,顾无愁的想法又简单又纯粹。
穷怕了。
整点银两揣兜里,心里头美滋滋的,就俩字——
踏实。
况且银两作为此方世界的货币,能囤多些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求富可敌国,至少也得够花,以后指不定能有用得上的地方。
当铺典当的是寿元,是命。
客栈买卖的是银两,是钱。
命和钱本就是人生在世绝不能丢的两样东西,丢了一样,另一样基本就没了。
……
……
满花楼里的曲声婉转,旋律迷人。
轻纱遮面的美人穿着凉快的薄衣,赤足踩在红毯上,红绫飘然伴身,随着琴音轻歌艳舞,时不时再向楼上楼下的客官抛去媚眼,招来几阵拍掌和几声叫好。
酒味醇厚,与烛光一起弥漫在暧昧的空间里。
老头坐在二楼的红栏旁,望着台上的美人,就差把下流俩字刻脑门上。
顾无愁就坐在老头对面,往台下瞟了几眼,就不再多看。
比起女人,他反而觉得琴曲弹得不错。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此地虽然算不上真正的勾栏,曲儿也不是戏曲,但闲暇悠哉的心境总是相同的。
他喝光面前的酒,想起方才老头的话,问道:“你说,临山城里最近出了两件新奇的事?”
老头盯着台上美人轻扭的腰,移不开目光,道:“是,怎么了?”
顾无愁问道:“第一件事是那家客栈,第二件事呢?”
老头还是头也不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就不太好说了。”
顾无愁听他这么讲,反而更起兴趣:“有什么不好说的?”
老头道:“不好说就是不好说。”
顾无愁眯起眼,看到老头微翘的嘴角,沉默片刻,把忙里忙外的店小二叫了过来。
他对小二说:“这位客人的账我包了。”
老头眉头微挑,笑意更浓。
顾无愁似乎觉得不保险,又补了一句:“再来两份你们这里最好的酒,也是我出钱。”
语罢。
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摆在桌上。
店小二见了银子顿时眉开眼笑,连忙道谢,还不忘多夸几句客官豪气,接着就赶忙去催后厨上酒。
待到店小二走远。
老头这才露出谄媚的笑,可算是把目光移了回来。
“您是什么来头?出手如此阔绰?”
“一介商人而已。”
顾无愁不愿多解释,敲了敲桌,认真道:“现在还好说不好说?”
老头的眼珠子溜溜地打了个转,呵呵笑了两声,接着示意顾无愁俯下身来。
顾无愁照做,和老头凑在桌旁,听他低声私语。
几息过后。
老头讲完了话,缓缓起身,面色有些凝重:“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顾无愁听完了话,脸色稍变,很快又恢复过来,点了点头。
琴曲依然在。
舞怜依然舞。
满花楼的一切都如常。
顾无愁却没有继续听曲的打算,默默起身。
他走过老头身旁时,不忘拍拍他的肩,说道:“以后如果有事,可以来我家店里坐坐,不用排队。”
老头听了一愣:“你的店?”
顾无愁道;“我是商人,也是掌柜。”
老头似是明白了什么,瞪直了眼,称呼也变了:“您是哪家的掌柜?”
顾无愁说道:“无愁客栈的掌柜。”
此言既落。
顾无愁走下楼梯,离开满花楼。
老头却已愣在原地,呆了好久都没缓过神来。
……
……
街上的光还是很亮。
风吹在脸上,有股临夏的暖意。
人流从身边走过,时不时有几道目光投射过来,多是女人看到一张还算耐看的脸,便开始小声议论这是谁家的公子少爷。
顾无愁只是朝他们笑笑,上了年纪见过风浪的妇女也回以微笑,而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则像是被太阳晒红了脸,走远之后,讨论声又大了起来。
顾无愁不在乎这些,想起方才老头说的话,在女孩的注视之中扬长而去。
等他到了城东的街尾,天色已逐渐暗下来。
夕阳照亮群山,几缕斜晖落在当铺前。
昏黄与灰暗在山海尽头画出一条界线,仿佛天地被割开,分作阴阳两边。
容貌沧桑的老汉端着一壶茶,一声不吭地坐在门口石阶上,稍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半张脸,静静地看着黄昏流淌过他的脚。
暮色越来越深。
顾无愁刚转过街角,老汉就注意到他,朝他挥了挥手。
他走到老汉身边,往已经打烊的客栈里望了一眼,见到娇小的身影正忙活着收拾餐桌残局。
“你不帮忙?”顾无愁朝老汉问道。
“这丫头倔得很。”老汉摆摆手,露出无奈的笑,“非要自己动手收拾,连乌鸦都不让帮忙。”
顾无愁没说什么,在老汉身旁坐了下来。
老汉抿下口茶,和顾无愁一起看着城外的日落。
太阳一点点沉入山海。
夜晚的风也开始有些冷了。
老汉又喝了几口茶,问道:“今天打猎去了?”
顾无愁摇头:“没,听曲儿去了。”
老汉叹道:“我们可是忙活了一天,哪想到你竟是个甩手掌柜。”
顾无愁道:“我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老汉挑了挑眉,心想你去听曲原来是去打听情报的。
能听曲的人往往很闲,很闲的人往往很有钱,有钱的人往往都有权。
有权的人,知道的自然不少。
老汉喝干最后一口茶水,抬头看着夜幕降临。
他竟不着急提问,反而慢悠悠地说道:“我今天也听到个消息。”
顾无愁道:“哦?”
老汉道:“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顾无愁道:“我喜欢别人先说。”
老汉没什么怨言,从台阶上缓缓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
紧接着他回首望向极其遥远的方向。
那是夜色最深的地方。
他的眼里浮出一抹怀念,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遗憾。
“舟来城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