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语言。

柔和的声音。

蛇妖坐在骨椅上，长满鳞片的手端着一杆画笔。

云海在他头顶缓缓地移动，风吹来时，人骨碰撞的声音居然很像风铃。

它嘴角勾起，两眼半眯，笑意十足之余，又不含半点虚伪。

好像顾无愁他们真的是客人。

而它真的就是接待这些客人的，热情好客的主人。

这笑容映在众人眼底，诡谲又可怖。

柳若儿看着那笑颜，脸色骤变，只觉胃里翻江倒海，扭过头去，呕吐不止。

楚解则两股战战，双腿发软，努力扶着石壁，这才没有让自己瘫坐在地。

人骨花给他们的冲击太大，让他们的思绪彻底混乱，进而呆滞原地。

如今蛇妖一开口，一微笑，立刻把他们拉回现实。

胆寒与恐慌流遍全身。

这一切对两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血腥，太残忍，太无法接受。

蛇妖被少年少女的反应吸引，两眼闪起精光，盯着楚解和柳若儿仔细端详。

过了会儿，它很满意地说道：“这两个孩子倒是长得精致，可以介绍给在下认识吗？”

楚解固然是男孩，可听到这话，又看一眼地上那堆被拆解的人骨，终于支撑不住，浑身发麻，瘫坐在地上。

柳若儿更是快要晕过去了。

幸好此时，一股凌厉凛冽的罡风袭来。

老王持刀，只身挡在两个孩子面前，不让蛇妖的目光玷污他们的身体。

他单掌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扶住刀鞘。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老王要出手。

可老王毕竟是个率直的人，他在做任何事之前，都会进行一次确认。

所以他盯着蛇妖那笑眯眯的眼睛，沉声问道：“近来临山城的孩童失踪案，都是你犯下的？”

蛇妖嗅到风中吹来的刀意，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它想了想，回答道：“姑且可以算是我做的。”

老汉道：“姑且？”

“因为大多是这些孩子主动找上门来。”

蛇妖语气里生出几丝无奈：“我总不能任由他们到处去乱说。”

老汉怒道：“所以你就杀了那些孩子……”

蛇妖纠正道：“是吃。”

说着。

它从地上抓了一颗头骨，边抚摸边对老汉说道：“你看，很干净很光滑，就像你们吃完饭后的空碗，对吧？”

……

……

话音刚落。

一抹刀光就在它头顶闪烁。

老汉如猎豹般腾跃而起，瞬间来到蛇妖上方。

如今虽然不是夜晚，但这弯刀却如新月一般。

刀锋未落，刀意凝聚成的罡风就把蛇妖面前的画布撕碎，连带着蛇妖身上的鳞片都叮叮作响。

定江刀既能平定江山，要斩杀一头小小蛇妖自然也不在话下。

本该如此。

但蛇妖突然扭动身体，以超乎寻常人想象的方式变换体态，竟在刀光落下之际，以恰到好处的方式，让这一刀擦过身体。

地面顿时裂开一条灿金色的刀痕，一路延伸至数十丈外，威力之恐怖令人咋舌。

与此同时，蛇妖的双腿又变成了蛇的模样，蜿蜒退避至数丈之外，再把腿给变了回来，缓缓地站起身。

他深深地凝视着老汉掌中的刀，说道：“你好像很生气。”

老汉煞气腾腾地转过身，刀身一横，体内真气运转。

他的指尖突然快速与刀身摩擦，迸溅出无数真气火花。

玄妙道法顺着指尖，浸润定江刀。

“腾”地一声，烈火裹覆刀刃。

蛇妖的眼睛彻底眯成线，觉得有趣。

对付动物，火永远是最有效的武器。

哪怕蛇妖已经是妖，也能自由变化人腿人手，但本体依旧是条蛇。

在熊熊烈火里，蛇妖看见了自己。

它保持镇定，表情淡然如初，吐着蛇信子说道：“在下不太理解你发怒的理由，这一切分明与你无关。”

老汉觉得这话可笑：“你残害那么多孩子，在城外为非作歹，人人得而诛之，此行此罪，天理难容，怎能不怒？”

蛇妖听完，笑意更浓。

就好像它认为老汉的话更加可笑。

“你和很多我见过的人一样，都被束缚了。”

蛇妖笑盈盈地道：“被一种奇怪的观念束缚了。”

一团烈火在它面前无限放大。

王厚甫显然不愿和蛇妖多作废话，他一刀劈出，漫天遍地都是火焰。

方才刹那间的攻防闪躲之间，老汉就已看出蛇妖的道行。

不出意外，蛇妖不过是与筑基修士旗鼓相当，最多也就半步结台。

而数十年前就已登临结台之境，如今半步搬山的老王，想要在正面交锋里斩杀这头恶蛇，根本不在话下。

只要蛇妖不能灵活闪躲，这一战就可立刻盖棺定论。

火来了。

滔天的火。

蛇妖再灵活，也不可能躲过温度。

它依旧带着那淡淡的笑，只是躲过刀锋的余威，随即就被火焰点燃。

噼噼啪啪的烧灼声不断。

炽热的烈火之中，蛇妖的影子不停地扭曲，仿佛在展示它的痛苦。

楚解在此时勉强恢复了力气，感受着迎面而来的热气混动，额头不自觉地淌下汗水。

他心想如此可怕的火焰，应该能把这蛇妖活活烧死。

直到楚解发现顾无愁仍然面色凝重，且坚持护卫在自己和柳若儿身前，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的意图。

老王斩妖，掌柜镇守。

这是他们先前说好的策略。

如今顾无愁仍不肯松懈，难道说明这蛇妖还没有被烧死？

楚解顺势向火中望去，果然见到意料之外的一幕。

蛇妖的影子突然分裂成了两道。

一颗脑袋从它的胸口钻了出来，脱离了原有的身体，并迅速扭动着腰肢，张开大嘴，喷射出大量的液体。

嘶嘶嘶——

它口中的液体源源不断，如同一场大雨，把四周的火焰悉数浇灭。

待到炽热散去，地面已留下大滩的淡绿色浓液，飘着腐臭的味道。

它的蛇妖。

从它嘴里喷出来的，当然就是毒液。

蛇妖从浓液毒潭里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留恋似的看了眼地上的一团焦黑。

顾无愁叹道：“是蜕皮啊。”

……

……

蛇对付火的办法，就是蜕皮。

舍弃烧焦的躯壳，选择迎来新生。

蛇妖听到顾无愁的长叹，朝他回以一个神秘的微笑。

现在顾无愁可以确定。

这只蛇妖拥有非比寻常的智慧，绝不是普通的妖怪。

至少在顾无愁读过的几本妖怪志传记里，极少能看见拥有此等智慧的妖。

真要说的话。

那些智慧堪比人类，甚至远超寻常人类的妖，大多血统精纯且修为高深莫测。

几位在书上反复提到的妖族强者，更是可比肩九州大陆凤毛麟角的人中仙。

但这只蛇妖的修为……说不上短浅，但也绝对配不上妖族强者。

它怎会有如此智慧？

不等顾无愁仔细思考，那双阴邪狡黠的眼睛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蛇妖以极快的速度冲来，甩动尾巴，如长鞭般破开空障。

顾无愁却不动。

啪！

一声巨响。

蛇妖偷袭不成，还遭到反震，被无形的屏障撞飞出去。

它很快在半空中调整状态，安稳落地时，尾巴又变成了一双人腿。

“符箓？”

蛇妖瞥见顾无愁脖子上的浅蓝，判断方才击飞自己的毫无疑问就是符箓。

它本以为这个平凡无奇的人类是突破口，此人身上既没有真气流动的痕迹，动作架势也格外放松，与老汉身经百战的煞气相比，顾无愁简直就是人畜无害的代名词。

如果能把顾无愁或那两个孩子控制住，相比老汉的刀再如何凶狠，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挥舞。

可是没想到这人身上竟然带着符箓。

它记得这东西可贵重得很。

“你连这都知道。”

顾无愁对蛇妖稍微有了点兴趣：“看来你来头不小。”

蛇妖微笑回应：“我的来头，说出来太吓人。”

顾无愁道：“七绝山的巨蟒我都见过，能比那个还吓人？”

“七绝山？”

蛇妖愣了愣，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顾无愁却没有解释，只是朝它笑了笑。

忽然。

蛇妖再次嗅到那股味道。

刀的味道。

它这才发现老汉已不在原先的位置。

一抹锐利的光从背后杀来。

蛇妖冷哼出声，再次凭着生物本能的反应，把双腿变成尾巴，身体突然就矮了一大截。

正是这矮去的一截，让蛇妖成功躲过背后袭来的刀。

等到蛇妖再次退避刀光，回过头来面露得意之色时，却发现老汉根本没有再追击的意思。

王厚甫静静地看着蛇妖。

蛇妖确实拥有超乎寻常的智慧，立刻察觉到古怪。

它霍然抬头，见到天上坠下一尊金钟！

嗡的一声，蛇妖当即被镇压其中，受佛光笼罩，动弹不得！

此乃无愁当铺绝当法宝之一。

镇崖钟。

钟鸣四次。

梵文法决萦绕金钟内壁，地上凭空生出四条金色枷锁，捆住蛇妖的双腿。

“刀是诱敌，钟是绝杀。”

蛇妖听着金钟内荡荡的佛音，问道：“二位可是事先说好的？”

顾无愁和王老汉都不回答，算是默认。

毕竟他们此行是来镇妖的。

故而出发前顾无愁就想到了那盏金钟，认为关键时刻比起老王的刀，金钟更有可能发挥出作用。

“现在你没得跑了。”

王厚甫拖着刀，一步步靠近，目光直直地盯着蛇妖。

蛇妖没有半点求饶的意思。

它的眼睛和古井一样平静，哪怕受困于此，仍然沉静如常。

只见蛇妖神情不改，变化出双手和双脚，竟丝毫不惧这金钟，朝前踏出一步。

仅仅是这一步，就将金钟内延伸出的四条枷锁全部扯断。

它的双手在身前交错。

刺啦一声。

金钟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蛇妖从里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