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两三天前必然无人想到,堪称小镇五家最负盛名神兵的赤羽凤心弓,阔别多年的开弓竟仍是应在铁剑传人身上。
但见李千影操弦双臂凝练而不绷紧,发力方向与意念同为一体,全然集中于羽箭的一小截尖锋处。
这一箭倘若击在百铸精钢表面,也势必能透出一个破洞来,更何况击在沈澄手里其貌不扬的剑上?
话虽如此,李千影却没有瞄准铁剑的打算。
铁剑本身的重量,很可能使之得以承受胜于沈澄所能的冲击力。
而哪怕以她的箭艺,隔着如此漫长的距离狙击一柄兵刃也绝非易事。
多年来深刻骨髓的习练,造就出李千影明快准确的判断力,一瞬间已把箭尖瞄准了沈澄的躯干。
目标的面积越大,命中的机率越高。
考虑到两人间相隔之遥,箭矢的首要目标是击中沈澄身上任何一处,将他持剑冲锋之势瓦解!
真的是这样吗?
李千忆嘴角微微一咧,骤然轻压手腕,弹指振出带羽飞箭。
箭尖朝向的,却是沈澄身下坐骑的前胸!
此箭一发,只瞧得马折缰瞳孔一竖,可也瞬间理解射人先射马的妙处。
就算是崩山拳马家精心豢养的良驹,也没可能在短短一瞬间灵活躲过李千影疾急一箭。
马死,冲锋之势自然中断。
哪怕张皇走避,惊慌跃起,铁剑前进凿阵之势也将荡然无存。
说到底,当初亲眼见证过通正道人神勇的五家现任家主,终生仍未曾逃离被铁剑刚猛神威凌压的阴影!
止了冲锋之势的道童,哪怕仍然手持铁剑,终究比身在快马上时要失色不少。
马折缰可以向沈红叶夸夸而谈,说得新近冒头的铁剑道人一无是处,全然不足成为威胁。
然而当再次亲见铁剑青锈光芒,就连自壮胆气的吹牛话也变得难以出口。
他只瞧着李千影一脸成竹在胸的笑意,不禁暗叹幼虎稚嫩,不知避杀刃寒芒!
却看那飞矢直赴沈澄坐骑前胸,势如利剑穿云,竟刮起雪地上一片低矮雪浪。
沈澄大可及时挥剑挡架,但若如此,便即失却在三人眼中单骑凿阵的威慑力!
万一五家三人认清双方的实力差距,沈澄绝无半分胜算可言。
唯有将铁剑带来的强势威慑发挥至尽处,才能握紧那深藏于白茫天地的胜机!
沈澄左臂前伸,手掌屈曲成盛水浅瓢状,自肘至指划出一记沉缓优美的圆弧。
竟是以清明拳中的一招“古井微波”,将奔马胸而来的劲箭拨飞坠入了雪地!
清明拳乃道家正宗武艺,虽为照顾大部份寻常弟子的资质,而被精心修改得浅白易学。
但三十六路拳招中的无数拳技,仍然保留着内家拳法的精深奥妙之处!
武当太极有四两拨千斤之说,而沈澄自身力道,早已提升至炼皮境武者的极限。
相较李千影存有试探性质的一箭,差距最多是九百斤拨一千斤而已。
坚实的力道,配合精湛的拳术和准确的时机,轻描淡写般便把飞箭拨落!
至于旁人看来轻易之事,如何暗地把沈澄吓出一身冷汗,自不足为外人道。
铁剑笔直,前冲之势不止。
一骑恰似化身为劲箭,直讨挽弓姿势未及有变的红衫少女!
李千影不慌不忙地伸手往后,将第二箭搭上弓弦。
自她幼时,爹爹就教她要当一个好猎手,最重要的并不是弓箭上的本领。
而是静如止水的心性,以及坚如盘石的决心。
寻常人家的猎手,打的是畜生。
而李家人挽弓引弦,猎的是强者头颅。
数百年来,每逢足以威胁五家在小镇地位的人才崭露头角,李家当代的家主便会在深雪夜里披蓑出门,于暗角处射出终结威胁的一箭。
猎的是命,牺牲的是武者的尊严,能换来的却是家族实实在在的安稳繁荣。
如今百年形势已变。
过去以一根暗箭,抹杀掉险些覆灭五家之大敌的李云秋,今已荣登李家家主之位。
出入乘十乘车驾,珠玉在前,仆役在后,贵气丝毫不加掩饰。
而从他手中接过赤羽凤心弓的李千影一如所见,鲜衣怒马,张狂跋扈。
回风手李家已于漫长的安逸时光里,养成了足以支撑门第跻身高处的富贵大气。
不再披蓑以遮华衣,不再居暗以取机先。
李千影的第二箭,以王者堂堂之风正射沈澄前额!
“老夫本以为她先前一箭取大舍小,是因对自身箭艺信心不足。”
马折缰轻叹道:“此刻看来,李家的这个女儿,倒也不至于会辱没祖宗的家名。”
“比起云秋那群弃养在外的不成器野种,与家主之位配衬得多了。”
他话里有话,似乎在暗示着同样在外留下无数子嗣的沈家家主。
李家的野种们配不上家主之位,沈家的长子却也不见得有这才具。
市场口当众受辱一事,早已使沈青山在五家内部风评大降,甚至没被允许参与领导五家围攻道观的行动。
不然此刻站在两位家主身旁,一马当先力敌沈澄的,应该是沈氏不成器的长子才是。
沈红叶淡然道:“我没有易储的念头。”
马折缰目光闪烁瞧着他:“老夫听说这个沈澄……“
“……好快便是个死人。”沈红叶道:“折缰兄,你若再……”
两名老人若无其事地闲谈起来,全因料定沈澄没有在不剎停冲锋的前提下,挡下李千影一箭的可能。
铁剑剑势,攻守同体。
一旦沈澄的进攻架势遭到粉碎,其防御也即有等于无。
同时具备距离和兵刃优势的李千影,用不着两根箭便能取沈澄性命。
如此一来,纠结于沈澄的才具和可能性,也就毫无意义了。
沈红叶心境淡漠,既然当初弃此子如敝履,却也不必在发现其尚存价值后改悟前非。
掌握名为“权力”和“知识”的力量,而隐然为五家家主之首半生之久的老人眼里,“错误”是距离自己最遥远的名词。
然而仅仅在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
沈澄不仅没有解除冲锋凿阵的攻势,反而夹紧马腹加紧进逼,看起来就像是把身躯往箭尖上凑一般。
下一刻,他反手急握箭尾,硬生生将本该穿胸而过的劲箭牢牢握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