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朝会(1 / 1)这一纸浅墨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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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六年秋,八月末的早上,五更的鼓锣声稍过,整个汴梁城就开始活络起来,人间烟火气从皇城蔓延到市井间的大街小巷。

当然也可以说从市井间蔓延到皇城。

总之,天地间最庞大的一座雄城,百万人口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忙碌了起来。

市井商贩们要开启一天的营生,尤其是贩卖早点的小贩这会更要争分夺秒。寻常百姓家则是催促自家儿郎起床读书,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又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总之读书是这个时代最清贵的事,万万耽误不得。

官员们这时也不得不离开妻妾们的温柔乡,因为这会得赶紧着朝服要去皇城上早朝。

这还得是住在内城或者离皇城比较近的,如果住在外城,那说不得五更鼓响的时候,人已经在赶往皇城的路上了。

苏轼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现年已经五十五岁的苏学士已然经历宦海浮沉,他历任杭州、密州、湖州、徐州、颍州等多地,可谓是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对于这次被征调回京,他本也没有过多的期望,在汴梁这些时日,如他所见所谓新党旧党之争比他外放时不遑多让,如此内耗,朝局能稳定那真见了鬼了。

他这个反对新政又对旧党掀起党争持反对意见的“不新不旧”之人,在这偌大朝堂哪有什么立锥之地!征调回京却并未安排新职不就是明证?

无官无职的苏学士本不用去上朝,不过高太后更加重视官家的教育了,念他做过侍读学士,这些日子让他重操旧业,去引导官家读书。

说实话,这一度让本来无欲无求的苏轼有了莫大的兴致,或者说是爆发了青年时代的激情。

话说哪个人不好为人师呢?教导的对象又是官家,自己的从政理念在这复杂的朝堂无法也没有能力施展,若能借官家之手代为实现,那岂不美哉?

何况他之前就做过官家的启蒙老师,官家自幼就很是聪慧,如今年方十五六,太皇太后即将还政,不正是天赐良机?

只是,这股激情没有持续太久,苏轼到皇家讲堂赫然发现官家自大病之后换了一个人一般,聪慧是更聪慧了,可似乎也老成了很多。

当你跟他谈官场、谈朝政的时候,总能隐隐感知得到对方觉得自己幼稚,官家似乎更愿意跟自己谈诗词,谈文章,谈古往今来的历史,谈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轶事,甚至于谈饮食。

所谓的君王之道、施政理念越来越边缘化。

如此这般不过七八日,苏轼好为人师的劲头也随之如东流之江水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阅人无数的苏学士却开始对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官家本人有了莫大的兴趣。

这源于三日前的午时,当时他出恭归来,只见那少年天子伏在案前,望西南方怆然而泪下,神情之悲痛让他这个旁观者都心神悸动。

他小心翼翼上前,“官家……莫不是有什么伤心事?何故独自落泪?”

少年官家却只是怅然一叹,“苏学士,你说自古忧国之士,哪个不是千古伤心之人?”

苏轼闻言一怔,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这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等他再看向官家时,却见那个少年已然合上三国志,拿起了前宰执司马光所编撰的资治通鉴。

而那个方才还怆然泪下的少年天子这会已然能跟他开玩笑说这资治通鉴的考证不太严谨,多有疏漏和错误之处。

当然他只当官家这些是玩笑话,难不成论在史学上的学识,那活了六十七的老学究司马光还不如读书没几年的少年人?

不过这次午时小插曲,让苏轼觉得少年天子如同无解的千古棋局一般,十分吸引人,让你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这些日子他就时不时的会想官家说自己是忧国之士,乃至于千古伤心之人,可明明是一国之天子,对朝局对时政,乃至于对这方面的书籍却都不去了解,反而对史籍、诗集乃至于神州各地的轶事十分上心。

忧国忧在哪里了?

只是官家当时的神态却是那般的伤心,这做不得假的。

再说朝堂听政时,官家一反常态对太皇太后百依百顺,对内阁宰执礼貌有加,私下也毫无怨言,无任何不快。

这和大病之前,对太皇太后和宰执们不肯还政颇为不满,可谓是大相径庭啊!

对于时局的关注点他也总与常人不同,若是朝廷内部的事,一般他都不会在意,更不会插手。

但涉及契丹和西夏,他不仅会拿笔记下来,还会私下向自己打听乃至于多方询问,涉及朝廷对这些外族的态度,他朝会后还会觐见祖母提醒太皇太后对外族定要强硬丝毫不让。

对于太皇太后是否采纳,他又似乎并不在意。

这时代的大臣们,哪怕是苏轼本人对于辽国和西夏其实都不怎么放心上的。

同辽国已经和平共处多年,偶有摩擦那也不值一提,至于西夏时有战端是不假,但大宋想要灭了西夏也不可能,这些年多次征讨无果不就是明证?

至于西夏有什么大威胁那也不存在,边陲小国想吞华夏,痴人说梦。

包括他在内的士大夫都更在乎大宋的核心区域,以及如今内部的新旧党争。

少年官家偶尔表现出的姿态却与众不同,似乎对辽和西夏欲除之而后快。甚至对于西域这片早脱离中原王朝掌控的广大区域都兴趣盎然。

前几天天功课结束,官家就托付他打探西域这时的局势如何。

尽管没有说其他的,可苏轼已然隐约感受到官家有重振汉唐雄风,驱除四夷的大志向。

这让一向豪迈的大学士既振奋又忐忑起来,他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了秦皇汉武那般的雄主,试问那个有志之士不为此振奋?至于忐忑,当然是大宋积弱已久,别说驱除四夷,实际仅能自保。

遇到雄才大略的官家不知是福是祸啊!

苏轼骑马从外城到内城再到皇城,终于还是在五更三刻前赶到垂拱殿。

这时满朝朱紫多已汇集完毕,大宋所谓的朝会就要开始了。

垂拱殿正中自然是官家龙椅,这时少年天子赵煦正襟危坐,姿态端然,两侧自有内侍侍立左右。

官家左下方又有一文案,那就是官家侍读他苏轼的位置,他负责将朝会的大小事梳理记述下来,以供官家朝会后察看。

只是他知道官家从来是不看的,反正从他就职以来官家是不看的,至于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官家记忆力惊人,朝会听一遍便不会忘,也就不需要再看。不过他作为侍读学士不敢怠慢也就是了,事无巨细都会写下来从无纰漏。

官家东侧的小殿内有竹制的帘子垂下,里面坐着太皇太后,那里也就是太后临朝听政的地方。

这次朝会所议之事仍多为元佑更化也就是黜除新法,排斥“王党”那些事。

这些新旧之争,乃至人事任留,官家表情平静未发一言,全有太皇太后一言决之。甚至高太后询问他的意见,也只有一句全凭皇祖母安排,神态恭顺全无怨怼。

终于,这时枢密院呈报了一件与军事与西夏有关的奏报,乃是鄜延路都监李仪等人于夜间出兵,与西夏发生冲突,不幸战死。

中书省和枢密院初步议定李仪未得令而出兵不和朝廷法度,虽然为国捐躯,但不应该提倡,也不应加以赠官以示警醒。

所谓赠官,也就是朝廷对功臣的先人或本人死后追封爵位官职,以示肯定和尊崇。

这对李仪本人而言算是无功无过,但李仪以下各级将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以有过无功论处各降一级。

高太后同意各宰执的处理,然后习惯性问官家的意见。

在场之人均以为官家也会点头,因为这处理合乎朝廷法度,挑不出毛病来,何况官家如今和太皇太后愈发和睦,对太皇太后的批示几无异议。

这满朝朱紫恐怕也只有苏轼这个闲散人员知道少年天子肯定要反对。

在私底下谈及西夏时,官家对司马光将收复的安疆、葭芦、浮图、米脂四寨割让给西夏,以图安稳一时大为光火,甚至痛批司马光腐朽懦弱。

这鄜延路都监李仪虽未得令而出兵,但终究为国而死,不赠官可以理解,反而处罚下级一应将官,对外强硬的官家绝不能忍。

果然,官家起身先向太皇太后行礼,再面对众臣,“皇祖母、众卿,此事若是如此处理只怕会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啊!”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闻言踱步而出,拱手道:“回禀官家,李仪李都监与夏人力战而死确实令人惋惜,可无调令而出兵有违法度,不予赠官合情合理。倘若过分优待,之后恐怕会生出不少乱子来。”

赵煦看向胡须花白的中书省宰相,似乎是在确认他的身份,片刻之后才道:“范卿所言颇有道理,但我以为此事还需查明原委,也就是李都监为何要夜间出兵,出兵的目的是什么?查清这些再论赏罚之事犹未晚也。

“至于范卿所言无令而出兵就一定要处罚,那试问眼下冬季将至,那帮夏人为了过冬入境劫掠,李都监带兵追赶,因此不幸战死,这算是违背了法度吗?”

一众大臣显然明白官家的意思,有人出列正欲争辩无令不得出兵是本朝惯例,无令就是无令。

少年天子却并不给他们机会,接着道:“这如果都算是违背法度,那只能说我们眼下这法度它不严谨不适用,要更改了。要知道边疆战事形势复杂,如果事事请示,等待军令,必然贻误战机,放纵贼人。这等法度不要也罢。那么话说回来,如果李都监在这般情况下出兵不算违背法度,追击劫掠之贼而战死,那算不算是有功之臣?该不该予以赠官呢?”

这番话下来朝堂之上鸦雀无声,要知道这满堂朱紫几乎十成十都是文人进士出身,谁会站在边境都监的角度,军事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

再加上元佑更化以来朝堂上可不止旧党排斥新党,对西夏的政策那也是愈发的软化,割土求和的事前几年不就有。朝廷不欲对西夏轻启战端,那么对李仪越境之事的处理可不就是这么教条化?

官家这番话在主和或者是守旧的朝堂似乎是没道理,可若是去辩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口子。这下子让太皇太后和一众朝臣们不适起来,元佑年以来都不曾有过这等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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