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谷得是羌族人,他的部落大约只有两百人,就是在零零散散的百余羌人部落中也算是小部落,祖上大概是在河湟地区,因为抵制李元昊的秃发令,不得已归附大宋。
后来大宋朝廷把他们安置在麟州府州一线。
宋时民族政策没有多么优容,招降的时候,或者刚刚归附时确实还不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归附的胡人番兵也就没有那么好了。
尤其是历代以来骨子里轻视夷狄,心里的鄙夷时间久了就会释放出来。
所以日谷得这个部族在麟州府州一带也并有比在党项人治下好上多少,不过他们一家子一向是脑子灵活的。
之前党项人刚立国西夏的时候,大宋斩断了边疆贸易,西夏境内什么都缺,瓷器、布帛、盐、铁等对他们而言都是稀罕物,党项人除了入境来抢别无他法。
日谷得祖上发现了这个商机,便带族人偷摸和党项人交易,因此捞了些银钱全族总算有了生活保障。
后来双边停战,党项人虽然从汉人这里偷师学到了制作瓷器等工艺,但毕竟窑少产量有限,布帛等也难以完全自给自足,日谷得的部族在夹缝中还是可以通过贸易贴补族人的生活的。
因为他长期在麟州府州一线深入西夏境内贸易,部族有时也在边境放牧,因此对周边党项族群和地形是非常熟悉的。
种师中派卢大乘到番兵中寻找合适的斥候没能找到,卢大乘就把日谷得带到了种师中跟前,他认为日谷得比什么番兵斥候强了去了。
日谷得今年四十多岁,可因为在边境久经风霜,须发花白,看上去已经五六十。
他是见过世面的,晓得种师中带重兵进驻神木寨是大人物,于是当即跪倒,用还算流利的汉话说道:“日谷得见过将军。”
种师中、种建中兄弟是西军将领中少数饱读诗书的人物,甚至他兄长种建中还是从文吏开始的仕途,对于番兵和归附的胡人,他们一向都还算客气,他示意对方起来说话。
“你对麟州周边的地形熟悉吗?”
“回将军,俺们久在边地贸易、放牧很熟悉。”日谷得如实回答。
“可以跟周边的党项人搭上话吗?”种师中继续问道。
日谷得继续点头,“俺是懂党项语的,不然跟党项人也没办法贸易往来。”
“那我交给你个任务,若是办妥了,日后在银谷县朝廷会妥善安置你的部族,说不得还能提拔你往仕途走一走。”种师中看似若无其事的说,实则暗中观察对方的反应。
日谷得本来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他晓得这个大人物定是要他帮忙到西夏境内冒险做什么事,不过他的小九九也只是强调任务艰巨,多争取点铜钱和粮食,其他的没敢多想,我为鱼肉他为刀俎还能怎么办呢!
听到前面的妥善安置,他是不以为然的,招降的时候就说妥善安置,安置没多久,还得靠自个在宋境存活。
但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立刻眼神一亮,他们部族在宋境数十年,如何不晓得仕途的可贵之处,文职肯定不敢想,只要是能做个基层校官之类,再与汉人通婚,培养子孙后代读书,他们部族日后出个进士也说不定呢!
这也是很多归附的大部落,愿意自家组建番兵帮大宋守边的重要原因,他们得先纳入大宋的官僚体系,然后才能获得实质利益。
“将军尽管吩咐,俺日谷得一定尽力而为。”他立刻就坚决的表明态度。
“既如此,本将军也不空口说白话,你若是能帮忙做成这件事,事成你就是番兵都头,日后在银谷县也是校官出身。”种师中看对方神态变化,晓得日谷得是可以用的,进一步加码。
日谷得闻言大喜,“俺日谷得愿为将军效死力,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刀山火海是没有的,你带可靠的族人到西夏境内查清劫掠神木寨的是哪个部族,现在驻扎在哪个位置。”
“只是这些吗?”日谷得闻言一愣,几乎不敢相信。
“就是这些,不过你必须得做到不得走漏半点风声,明白吗?”种师中严肃吩咐他。
日谷得连连点头,保证这事万无一失。
在他得了吩咐离开军寨的时候,他猛然想起边军中广为流传的种二爷关公转世,深入辽地力斩萧腾,眼前这人莫不是种二爷?
“将军莫不是种家二爷?”他突然转身问道。
“我家将军自然是关二爷转世种师中是也!”种师中尚未搭话,卢大乘已经脱口而出。
“哎呀,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种二爷不要怪罪。”日谷得又郑重地拜了一拜才高兴的转身离开,他日真得番兵都头,自称一句种家军,种二爷旧部,在这西北边疆谁不得高看他一眼。
种师中这边训斥卢大乘不提,日谷得返回部落,立刻召集部落可靠男丁收拾了盐、布帛和瓷器等物件,不顾近日可能会下雪,出关向西夏境内去了。
与此同时,府州知州折可适收到种师中的密信带两千精锐突入西夏境内袭扰,扬言要为神木寨的百姓报仇。
日谷得办事效率很快,不过四日就先族人一步独自驾马回来禀告消息。
“种二爷,劫掠神木寨的部族不难探查,看看哪里新增了大量牛羊和……咱这边的人口,一查一个准,是卫慕氏族旁支。”
“卫慕氏?”种师中闻言也是有些吃惊,卫慕这个姓氏他如何不了解,是西夏王后氏族,李元昊的母亲和第一任王后都是出自卫慕氏。
只不过李元昊这个人弑母杀妻屠子,一举将卫慕氏从皇亲贵胄打压到普通的党项部落。
但即便如此,当初毕竟是能给李元昊父亲李德明充当臂助的大部族,即便李元昊大肆屠杀卫慕氏贵族,其部众人数仍不可小觑,只是不曾想他们居然沦落到边境来了。
“他们有多少人驻扎在何处?”种师中问道。
“大概三四千人,在大横水一线,他们部族半耕半牧,这个冬天应该不会迁徙。”日谷得如实回答。
“三四千人?这么少?”种师中很意外,毕竟是党项人中的大姓氏,大部族。
“种将军有所不知,很多党项人在西夏境内都是半耕半牧,夏季水草丰盛,部族间就聚拢到草场放牧,冬季都是散落而居,跟咱宋境百姓乡、里差不多。卫慕氏不复辉煌,大的城寨不是他们的,小城寨容纳不了那么许多人,跟小部族也就没什么区别了,有些散落族人就在自耕地周边定居,大横水一线就是这些人的定居点。”
日谷得耐心又细致的解释。
种师中闻言以为有理,“这件事你办的很好,待我做成此事,便上奏保荐你为番兵都头。”
日谷得大喜,于是又道:“种将军,俺对周边山头道路河川了若指掌,对党项人用兵不妨带俺做个向导。”
种师中微微颔首,让日谷得在番兵和往来于大宋、西夏境内的商人处大肆宣扬他将亲入夏境将神木寨的罪魁祸首斩杀,越夸张越好。
“种将军,俺才能低微,不懂这般是为何?”日谷得很是疑惑,“突袭不就是乘其不备吗?为何反要俺宣扬出去?”
种师中没再解释,只是让他尽力尽快去做。
当消息全面散发出去后,折可适那边再度突入夏境杀死西夏边军数十人,抢回牛羊马匹等两百余头。
西夏境内的边防部队这个时候如何还不晓得大宋和辽国在真定府周边的争斗和对峙,他们在探知神木寨是由种师中带兵进驻后也怕他再来一次深入腹地的行动,兵力已经由府州一线往神木寨周边征调了。
奈何折可适一再扰边,令他们疲于应付。
随着种师中散发出去的消息在党项人中传播,征调过来的部队不敢怠慢日日小心防范。卫慕氏内部更是惶恐不安,部族男丁分成三部,日夜在大横水周边巡逻。
三四日过去了,神木寨及麟州一应接壤的地带,宋军只是扼守城寨,没有任何的异动。
府州地界折可适再度出兵袭扰,这次深入西夏境内数十里,历时两日击杀西夏边军三四百人,部族反抗男丁三四百人,抢夺牛羊一千余多头,马匹两百余。
党项人大怒不已,奈何要防着种师中入境突袭,只得向上申请调兵援助府州对面的浊轮寨。
调令繁琐加上冬季道路难行,党项人期待的援军尚需五六日才能抵达,期间折可适再度出兵,这次不是袭扰,直接进攻浊轮寨,在寨下还扬武耀威,声称党项人怯懦如女流之辈,恰如一国之主就是女流。
这时的西夏国正是梁太后主政。
党项人被连番攻击已经忍无可忍,如何还经得起这般羞辱?隶属西夏左厢神勇军司的统制没藏野以为宋军所谓种师中会深入腹地的传闻根本是宋军有意为之,迷惑他们将兵力放在麟州一线。
而府州折家军则趁机入境袭扰乃至要攻城拔寨。
他下令部属四千人星夜前往浊轮寨救援,只派人通知卫慕氏族人自己小心防范,便率军离开。
这时何灌带后续步兵终于赶到,晚间这些天一再求见种师中却连连碰壁的麟州知州姚洞国终于如愿见到了种师中,还有太原府来的何灌,以及天子近侍周启。
姚洞国是姚乾的族叔,西军老兵,世代将门当然谈不上,不过也是世代从军了。自他起也有侄子姚乾能做到营指挥使,再过两代能再出两三个将官在西军体系内那也是老资格能说上话了。
多年混迹边疆的老兵油子在这场面下也并不慌张,礼毕之后还准备出言套套话看自家侄子现今的处境,以及他会不会被波及。
种师中之前猜到姚洞国才是背后吃空饷的罪魁祸首,麟州境内也绝不止这一个步兵营如此,但并无证据,他既没时间也无职权去查姚洞国,所以一直推脱不见,还把姚乾在内的一百多人暂时扣押。
如今太原府正经都虞侯何灌到此,周启又是天子使者,查处姚乾正当此时。
连多余的废话都没有,何灌直接下令拿下姚洞国,周启则带人连夜查抄麟州知州府衙,逮捕一应人员。证据尽管被销毁,但一众属官和下级校官都还活着,姚洞国脱不了罪。
麟州知州被抄家下狱在边境是了不得的大事,这消息自然瞒不住党项人。随这消息不胫而走的还有种师中要押解姚氏叔侄返回太原府的事。
这下不仅西夏边军跳脚骂娘,便是卫慕氏大横水一带的部族首领卫慕启哥派人进神木寨探查,发现部分宋军确有开拔的迹象也觉得被种师中欺骗多日,实在可恼,对方压根就是为了给府州的折可适打掩护。
于是在日防夜防精神疲惫之下,渐渐也放下了戒备之心,所谓三班倒日夜巡查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只留人在夜间巡逻。
种师中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立刻唤来日谷得,以他为向导星夜出寨,带本部一千精锐欲突袭卫慕氏部族。
日谷得没有犹豫,带人抄近路夜行近百里,之后扎营在山坳之中。
这地界人迹罕至是他们部族与党项人通商的捷径,不过正因为偏僻不好走就是了,夜行近百里他们有近十多人因马失前蹄摔伤,种师中只得让这些人就近寻避风处安置,等他们回来再带上伤员返回神木寨。
为防卫慕氏部族察觉,种师中令大军白天就蛰伏在山坳中,按日谷得所说,这里距大横水卫慕氏驻扎地只有六七十里了,他们黄昏出发,后半夜定然是可以赶到的。
黄昏时大军继续开拔,在四更天种师中等果然到了河畔谷地。
为了不惊扰敌人,距敌方驻地还有三四里时种师中下令全部下马,步行潜伏过去。
近五更天时,天色仍然漆黑一片,离天色大亮还要有一个时辰,这时正是普通人睡眠最沉的时候之一,种师中令军使姚冬带部属潜入党项人聚集区放火,尤其要先放出牛羊马匹制造混乱。
姚冬之前在契丹部落做过这种事,领命而去。
种师中又看向卢大乘,让他带两营军士散布在周边,防止卫慕启哥逃遁。卢大乘很不情愿可也没办法,他晓得上次走运,这次不可能还有那种好事,不情愿的点头,带人去了。
其他七百人随种师中披甲上马。
这次点火很顺利,牛、羊、马匹受惊之后在聚集区乱窜,不过因为党项人驻地是正经农耕聚居区,不是营帐,起火没有那么容易,大火过了一会才开始烧起来。
不过这有点歪打正着了,起初很多卫慕氏族人都以为只是马匹受惊撞开了围栏,导致牛羊也都随着跑了出来。等到大火起来,局势已经由不得他们控制了,因为这时候种师中带领的七百精锐骑兵已经杀到跟前。
在突击前种师中下令优先攻击砖瓦房,因为只有贵族才用得起绿瓦,其他党项人的屋顶不是用牛皮封土就是茅草。
在宋军猝然突袭之下,党项人失了分寸一时大乱。
但他们的形势很快得到缓解,因为宋军分散想从各瓦房中揪出卫慕启哥给了他们纠集部众反抗的喘息之机,四千人的部众拿出两千男丁并不难,何况西夏动员全国时,连有些女性都是要拿起武器做一些后勤杂役的。
种师中眉头微皱,意识到今天不可能这么顺利了,于是下令集合重创敌人之后再说。
卫慕启哥从嘈杂的喊杀声中惊醒,然后慌忙穿衣拿起武器,他已经五十余岁然而自付壮心不已,否则也不会亲自带人攻入神木寨劫掠。
他可不相信种师中是佛教护教伽蓝关羽转世。
他借火光瞧见宋军人少,居然首先想到的不是逃跑,而是要将种师中这个污蔑关羽的异教徒拿下。
就这样一方仗着精锐骑兵,披甲执矛,一方以为人多势众居然在大横水之畔冲杀起来。
种师中一行加上后来汇入的姚冬部不满八百人,而卫慕氏部族因为畜生受惊马匹大多跑了,只有少量骑兵,但他们人多势众,仗着巷子想将宋军围死在驻扎地。
只是西夏人低估了这支骑兵的战力,他们本身就是西军精锐,后来又经过整顿训练,天子号召,说是当下宋军最能战的千人骑兵应该不为过。
本来以为是围歼战,可交战不到一刻钟卫慕氏部族就开始溃败了,他们的弓箭无法有效穿透宋军的重甲,而近战步兵如何是骑兵的对手,便是有小巷阻隔,这帮宋军精锐人人骑术了得,闪躲腾挪间仍能取人性命。
党项人三打一四打一也完全不是对手。
卫慕启哥眼看着种师中亲临箭矢,左冲右突,宛如战神般将他的儿郎们击溃,并快速逼近他的落脚处,他居然忘记了逃跑,心里满是诸如大宋莫不是真得了佛祖眷顾,为何佛家护教伽蓝会降身于宋将?难道是我等不够虔诚这样的念头。
在族人大声呼喊,亲兵拼死推搡让卫慕启哥逃跑的情况下,这个虔诚的佛教徒不住的回首。
然后,种师中连杀数人,一声大喝勒马挡在了他的身前。
卫慕启哥双手合十,居然从容说道:“若是佛祖派二爷取我性命,定是我杀戮过重,拿去好了。”
除种师中外宋军和卫慕氏族人都大吃一惊,不料这党项老人会有这般举动。
种师中毫不犹豫,一枪将其刺死,然后枭首用枪尖挑起,厉声大喝,“我奉大宋天子之命,诛杀入境贼首。如今贼首伏诛,其余卫慕氏部族归还所劫掠之百姓和牲畜,缴械不杀。”
他如是大喝三遍,卫慕氏部族受传染一般开始一片一片跪地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