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南的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的时候,寂远城外的林间小道之上,韩城的身影悄然出现。
一夜跋涉,终究是回来了。
与去时的气息虚浮,脚下打滑不同,回时的韩城步伐称得上矫健二字,但有踉跄,却越行越有劲。
寂远城,地处大周西南,乃是巴郡下的一座小城,此地多山,容易藏雾,若无大风或艳阳,则常年烟雾缭绕。
韩城沿着仅有的一条入城小道前行,四下都是高坎,可他却走得熟练,如履平地。
他是个瞎子,可并非眼前全黑,而是模糊一片,能大致看个轮廓,好似带了你一副磨砂玻璃的眼睛一般。
虽然尚早,但等候入城的贩夫走卒已经在门前列成一队,等候着兵士审查入城。
寂远城并不像寻常的城池那般有着高大的城墙,相反,那城墙好似乱石堆砌。
不过两人多高,看上去极为破败,其上几支黑色旗子飘动,城上几个士兵抱着长枪打着瞌睡。
城门口的缉捕悬赏糊了一层又一层,兵士们持刀踢开箩筐,随意翻找着违禁物,大声呼喝。
不晓得的,还以为那座山头的大王占领了此处。
随着队伍一步一步往前,韩城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争吵,大家都围观热闹,他细细听来,才知道。
原来是个贩酒的汉子因为过关钱与军士有了争吵。
“我实在没银子啊!”汉子语气委屈,“你们这不是为难我吗!”
那汉子担着的两个酒桶打翻一个,酒洒了一地,四周布满酒香。
一个军官揪着那汉子的衣领,鼻子眉毛皱成一堆,却不接话,道:“卖酒的?老子怎么瞧着你像江洋大盗呢!”
身旁的士兵扯下一张悬赏令来,一做对比,可谓是半点相似都无,却裂开了嘴笑道。
“没错!就是他,周可花!”
汉子还想叫屈,被几巴掌扇了个七荤八素,拖走了。
那军官对着打翻的酒桶连连摇头叹了一声可惜,便提着另外一桶酒潇洒离去。
事情发生的快,结束得也快。
无人动容,无人出言,大家都要各自忙着挣钱养活妻儿老小,已经很累了,没那么多同情心给别人。
韩城虽然心中感叹一句狗屁世道,到底也依旧交了二十文过关钱,入城。
......
作为这附近唯一的一座小城,除开一些自发而生的集市之外,寂远城便是最大的货物集散之地了,其中书院,私塾,酒肆,青楼,集市,一应俱全。
而韩城的前身便在寂远城西开了一间小小的铺子,以卖些自己的画为生,以画肖像为主。
起初大家都不信一个瞎子能作画,可他偏生了一副手艺,可以通过触摸对方的面容作画,且画工精湛,令人叹服。
不过,这个时代礼法到底是森然的,女子是断不可能让他上手,而诸多男人也不愿意。
几乎没有生计的他差点饿死,最后,他干起了画遗容的活计。
在他铺子的隔壁,是一家往生铺子,从事的是丧葬行当,那掌柜的也打着幌子干些驱邪,下葬法事的活儿。
韩城收取银钱不多,一幅画十文钱,许多死者家属不舍亲人,大体上都是愿意出这点钱的。
到后来,由于他精湛的技艺,只要是家中有丧事,无一例外都会请他来画一副遗像。
回到西街,诸多的铺子都已经卸下了门板,准备开门做生意。
韩城的铺子很小,约莫只有三十来个平方的模样,有一座阁楼,可供他夜晚休息,楼下便是迎客的地方。
放下箧笥,脱下已经湿润的外衣和满是泥浆的布鞋,韩城回到阁楼之上换了一套青衫,感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舒服了几分。
正是清晨,绿叶都几近结霜,韩城顿感腹中饥渴,摸索着到后院煮了一晚姜茶,再从笼屉之中抹了两个已经发硬的馒头,这便是他的早饭了。
姜茶入腹,暖流从胃中升腾而起,让他舒服得呼出一口热气,三下五除二便将馒头消灭干净。
虽然有些进项,可他的日子过得实在清贫,只因为每次他都要将自己靠作画赚来的银钱分三成给隔壁往生铺的掌柜。
一则是感恩,二则是能保证他能持续的为自己带来“客户”。
而隔壁的叶掌柜父女二人也对他颇为照顾,常送些饮食来给韩城。
刚吃完早饭在柜台坐下,门框处就钻出来了一个小脑袋,梳着马尾发髻,柳叶眉,翘娇鼻,大眼小嘴薄唇,正带着些许恼怒盯着韩城。
韩城耳朵微动,侧头微微笑着道:“小神婆?”
这姑娘叫叶星怜,正是隔壁往生铺子掌柜老叶的宝贝女儿。
韩城的记忆中,并不知道老叶的大名,只听大家都叫他老叶,而自己便称呼他为叶叔。
他是个粗人,可偏偏这个女儿取名,鬼知道抽了哪门子风,花了五两银子重金请学堂的先生给起了个极其文雅的名字。
这姑娘生的乖巧,性子活脱,加上跟随老叶做生意的缘故,更是八面玲珑,每次老叶要做些法事,她都跟着自学,像模像样。
还自学了问米,多次找韩城当实验对象。
韩城觉得有趣,便给她起了个小神婆的小名。
“我听王二麻子说你昨天晚上去兰若寺了?!”小神婆双手撑住柜台,身子前倾,都是紧张之色。
“你不要命啦!去过那里的人都没回来过,他们都说里面有吃人的恶鬼。”
小神婆一边责怪,一边扒拉着韩城肩膀,“受伤没有?”
自己如今一人孤身在此方天地,无依无靠,无亲无眷,混乱的世道,能有一份真心予己便是恩赐了。
闻着尽在咫尺的女儿香,韩城此刻心中一股暖意涌动,竟比方才的滚烫姜茶还要热上三分。
“行了,莫要胡闹,我不过是去那个方向采些朱砂回来作画罢了,我这不是没事吗?”韩城无奈的摇了摇头,推开了在自己胸口乱摸的小手。
“嘿嘿!听说有些恶鬼可以身披人皮,谁知道你是真是假,当然要验明正身啦!”
韩城听出了这丫头语气之中的轻松和雀跃,便囫囵问道:“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这时,小神婆嘿嘿一笑,正色道:“嗯嗯,对啊,来活儿啦,大活儿呢!”
听到来活,韩城倒是不着急,他为死人作画一般都是在法事的第二日才开始作画,第一日都是老叶的工作,开灵,入棺一类的。
“哦?大活儿?哪户人家?你把地址给我,我明日去便是了。”
哪知,小神婆却神秘兮兮的摇头说道:“你今日便跟我一起去吧,我爹昨天接了个活儿去陈家村了,所以这趟活儿,我自己来。”
这下轮到韩城不淡定了,他知道这丫头几斤几两,场面都打不清的,怕不是在做法事的时候会把人灵堂都搅了。
“你敢瞒着你爹自己接活儿,你不怕砸了你爹的招牌?”
小神婆神色纠结,将一锭金子放在柜台上。
“哎哟,我也害怕啦,所以这不是叫上你一起去嘛......”
“但是他给的实在太多啦,金子哎......你瞧瞧。”
“要不我退了去?”
这丫头,还真不把我当外人。
当韩城透过黑色的遮眼布定睛的瞧着那柜台之上的纸元宝时,他叹了一口气。
“这活儿,退不了了。”
“为什么?”
“别废话,收拾东西,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