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江潮似火。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从淮阳湖的断桥边驶出。赶车的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穿着一身平淡的粗布衣服，头上戴着一顶棕丝编成的斗笠。粗看之下，他仿佛只是一个贫贱得不能再贫贱的老人。

所以，那些骑在马上的人并不在意这个平庸的老人，他们也同样不会在意车里的人。

车里坐着两个人。

柳芊芊正用双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

今天，她穿了一身鹅黄并淡青色的对襟襦裙。上衣是鹅黄色的，像是一朵迎风盛开的娇美小花，袖口是以金边描摹出的祥云和飞凤的图案，显得流丽而典雅；下罩一袭简简单单的淡青色长裙，用侵染过的蚕丝在裙的两侧绣出柳条随风摇曳的美好形态；腰上以一条纯白色的腰带收束腰身，盈盈一握的腰肢看起来就好像是淮阳湖中亭亭玉立的清荷。

如果一个女孩儿长得很美，并且，这个女孩儿又很会打扮，那么，无论是谁看到了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他的心里面一定是很高兴的。

但是，柳芊芊今天却很不高兴！

她不高兴的原因只有一个，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居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女人是一种极其爱慕虚荣的动物，平凡的女人如此，漂亮的女人更是如此！如果一个漂亮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站在你面前，你不上去夸她两句，她是绝对要生气的！

柳芊芊现在就很生气！

柳芊芊生气的时候她那吹弹可破的脸蛋就鼓了起来，粉嫩嫩的小嘴微微嘟起，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咪。

可惜，生气的小猫咪并不会让人觉得很可怕，相反，她会让人觉得很可爱。

柳芊芊狠狠地盯着那男人，颇为不忿地道：“喂！你为什么不说话？”

寇星文抬起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然后，他竟然又慢慢地把头埋了下去。

柳芊芊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从没有一个男人敢如此冷落她！从没有一个！她真想一拳把那人的脸揍扁，然后把他丢进海里喂鲨鱼！

柳芊芊重重地哼了一声。忽然，她眼珠一转，望着男人的刀，道：“我听说过你的刀！”

寇星文还是埋着脑袋，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柳芊芊续道：“我听人说，‘练剑十年，不如练刀百日’，可是江湖上却还有那么多人练剑而不练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寇星文右手的食指忽然微微窜动了一下。

柳芊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只听她一字一句地道：“因为，剑，永远胜过刀！”

这是一句非常厉害的话，就像是绝世剑客手中的绝世宝剑！对所有用刀的人来说，这句话简直比你砍中他一两剑还要难受！没有刀客能够忍受这样的侮辱！

柳芊芊说完这句话后就在观察寇星文的脸色，她在等着那个男人发怒，或者，等着那个男人拔刀！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赶车的老人一言不发地转过脑袋，用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柄刀！

一时间，这小小的车厢中竟然有三股庞大的能量在进行无声的博弈！

马蹄飞逝，尘土漫天！

寇星文忽然握住了那柄刀！老人猛地长啸一声，一条五尺来长，两指多宽的火红色鞭子突然像是一条毒龙般朝寇星文握刀的手扑了过去！

柳芊芊大叫道：“李老！不要！”

可是这句话说得太迟了！

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寇星文忽的一刀切出，半空中仿佛滑过一颗黑色的流星！

“啪！”的一声，这一刀正好劈在毒蛇的七寸！

火红的鞭子坠地，寇星文以手代刀“蹬蹬蹬”的被震退了三步。而赶车老人只是上身微微一震，嘴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道：“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李老！您没事吧？”柳芊芊惊呼道。

老人的脸上忽而抹过一朵刺目红云，然后又恢复如常，沉声道：“小姐放心！老朽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呐！”

老人深深地望了一眼寇星文手里的刀，然后朝柳芊芊微微一拱手，道：“小姐，是老朽鲁莽了！刚才这番打斗想必已经把老朽的身份暴露了。为了避免那些登徒浪子来找小姐的麻烦，我们还是尽快回山庄的好！”

老人说完，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寇星文手里的刀，忽然叹息道：“好刀！好刀啊！江湖上好久都没看见过这样的刀了！”

车厢里的帘子又渐渐合拢。

柳芊芊神色愤然地盯着寇星文，一字一句地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寇星文冷冷地看着她，道：“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

“你可以对我说出刚才那句话，但是绝对不可以对其他用刀的人说出那句话！”

柳芊芊轻哼了一声，道：“那我要是说了呢？”

寇星文还是冷冷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死人，道：“除非，你想让天下学刀的人都来杀你！江湖上，学刀的人或许没有学剑的人多，但是刀客之中也从来不缺高手。”

柳芊芊忽然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她知道寇星文说的是实话。她或许不怕寇星文手里的那柄刀，可是那些隐藏在阴暗处的刀绝对比她的剑还要可怕！

柳芊芊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女孩子的自尊不容许她向面前的这个人道歉。于是柳芊芊转头望着窗外，过了半晌，她才赌气一般地轻声道：“哼！不说就不说！”

寇星文忽然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冰河解冻，就像是春风拂栏，只是那个笑容明媚得像是阳光，短促得又像是一根被风吹灭的蜡烛。等到柳芊芊惊觉的时候，寇星文已经一言不发地抱着刀在闭目养神了。

柳芊芊又轻声地哼了一下，道：“那句话其实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

“你知道？”柳芊芊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寇星文盯着她，淡淡地道：“凭你的阅历，你还没有本事说出那种话。”

柳芊芊简直恨不得把这人的骨头拆了拿去喂狗！

“那你说，这句话是谁说的！”

柳芊芊气鼓鼓地双手叉腰，她生气时候的样子也很好看，寇星文此时却仿佛已经看得呆了。

柳芊芊赛雪欺霜的脸上忽然飞起两朵明艳的红霞，更显得她美艳不可方物。柳芊芊有些不敢直视寇星文的目光，道：“你，你在看什么？”

“我明白了！”寇星文淡淡地说。

柳芊芊一头雾水，道：“你明白了什么？”

寇星文思索着点了点头，道：“百家剑上排名第十一的柳庄主确实有资格说那句话。”

“啊！你是怎么猜到的？！”柳芊芊掩嘴惊呼。

寇星文沉思了一会儿，忽又道：“要是令尊出手，不知道能不能一剑伤到孟灼？”

柳芊芊的脸色忽然间变得很难看，她紧紧地握着拳头，愤怒地盯着寇星文的眼睛，道：“你什么意思？你认为是我爹伤了孟大哥？”

“我只是很佩服令尊的剑法。据说，令尊曾经只用了十七剑就杀了邙山的一十八寇。”

“白衣夜会，柳月追魂”，这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几个剑侠事迹之一。几乎每一个学剑的人都知道柳落白，而几乎每一个江湖人都知道，在八月十五的那天晚上，一个叫柳落白的白衣剑客，只用了十七剑就将邙山一十八寇赶尽杀绝。

之所以只用了十七剑，是因为当柳落白杀到第十八人的时候，那人不愿死在柳落白的剑下，于是就挥剑自杀了。

自杀的那人就是邙山一十八寇的首领，名叫“司空黍”。司空黍也用剑，一柄金光闪闪的鱼肠短剑，剑走偏锋，快若闪电。传说看过司空黍出剑的人都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他的快剑在江湖百家剑上排名第三十八位。

但是，司空黍却没信心接下柳落白的剑，一剑而已。

邙山一役后，柳落白就宣布退出江湖，不理世事，也就是那个时候，“白衣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柳月剑——柳芊芊的名字才渐渐的名传江湖。

柳芊芊静静地盯着寇星文，盯了好一会儿，她才道：“我承认我的剑还不是你的对手。”

寇星文不说话，不说话的意思就是默认了。

柳芊芊续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李老是因为不愿在小辈面前后退，他才故意硬挨了你那一刀，本来，他是没可能受伤的。”

寇星文淡淡道：“我知道，真正比拼内力，我，不如他。”

柳芊芊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轻松地道：“那你知不知道，李老在我爹面前根本就走不了十招！”

寇星文忽然又不说话了。

正当柳芊芊以为寇星文不再找她父亲麻烦的时候，寇星文忽又道：“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用刀。”

柳芊芊愣了一会儿，她望着寇星文手里的那柄黑刀，忽然间，她明白了寇星文的意思。

其实，我用刀！

这是一句非常自负的话！

因为刚才他接下李老长鞭的时候并没有拔刀！一个刀客，如果不拔刀，那他绝对连本身一半的功夫都没使出来！

内功不代表武功，武功不代表生死。

而刀，本就是用来决定生死的！

柳芊芊忽然觉得一阵恶寒，她又想起了昨夜里他挥出的那一刀！那一刀寒如冰，快如电，就像是一个永恒的噩梦！为什么孟灼还会说他用的不是刀？她从来都没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可怕的刀法，而且，他并没有拔刀！

如果，只是如果，他当时拔出了刀会怎么样？

柳芊芊不敢想，也不想去想，可是她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聪明的人都有一个缺点，就是他们往往不能控制住自己脑袋里的想法。当你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去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你的大脑就已经开始思考了。

所以，柳芊芊明白，如果寇星文拔刀，那她绝对活不过三刀！

日星隐耀，浊浪排空，一朵厚重如山的乌云渐渐遮蔽了车窗外蔚蓝的天空。淮阳湖上霎时间阴风四起！

柳芊芊轻轻地打了一个寒颤，仿佛有些不耐风寒，道：“这么说，你是一定要向家父问剑了？”

“是！”寇星文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要是死了怎么办？”柳芊芊忽然瞪大了眼睛怒视寇星文，道，“你这个笨蛋！蠢货！猪！你知不知道家父剑下从来没有活口？！”

一个人要是被人骂成“笨蛋，蠢货，猪”，说不定他早就朝那人挺剑刺了过去。可是，寇星文不动，他还是抱着那柄刀，若无其事地淡淡道：“我知道，剑，本也是用来决定生死的。”

他把生死二字说得很轻，但是柳芊芊却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个人拍扁！拍扁了丢下车！

寇星文忽然又说了一句话，一句话顿时石破天惊！

“其实，令尊是有理由一剑杀死孟灼的！”

“你说什么？！”柳芊芊不敢置信地掩嘴惊呼。

马车外，忽然想起了一阵令人心烦的马蹄声。

但是柳芊芊和寇星文似乎都没有听见。柳芊芊紧紧地盯着寇星文不放，道：“家父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孟灼喜欢你！”

寇星文说完这句话，他就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帘子外，十一匹骏马将他们马车围成了一个圆圈，十一个黑袍黑布的蒙面人抽出了他们腰上的刀，刀锋雪白而锃亮。在呼啸的阴风中仿佛有无数的恶鬼在纵情地嘶吼，咆哮！

寇星文望着他们，忽然就笑了——

真好！你也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