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星文一把关上了门。

在他关门之前，他已经一再确定过绝没有一个人看见他走进了这间屋子，他也相信凭借他修炼的九天诀也绝不会有人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跟着他。

但是，寇星文刚关上房门，连一只脚都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他的脊背忽然一凉。

只见房间中已然坐着一个满头梳着麻花辫的老人，老人正掏出火石，试图点燃桌子上的一支蜡烛。

“你不用猜啦，我不是跟着你来的！”

疯老人似乎知道寇星文的脑袋里面在想些什么，他眼角的余光连看都没看寇星文一眼，道，

“我算准了你绝对走不出一百步！而在这一百步的距离之中，只有这间屋子背着光，所以，我比你早到了一息的时间在这里等你。”

疯老人说着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或许会问我：既然我早知道你会来这里，为什么我只会比你早到一息时间？”

疯老人轻轻地哼了一声，他手里的两个火石似乎有些发潮，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火星蹦射出来，只是升起了一缕淡淡的青烟。

疯老人皱着眉头，转过身来，道：“喂！你身上带着有打火石吗？”

寇星文的脸上此时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他只是从身上掏出两个打火石扔给了疯老人，道：“你接着说下去。”

疯老人擦了擦打火石，淡淡地道：“我了解自己的九天诀！所以我知道我绝对不能在这间屋子里呆得超过三息的时间，否则你一定能感觉到这间屋子里有人！”

只听“呲”的一声，打火石上火星四射，忽然就将桌子上的那根蜡烛点燃了。

温暖柔和的光像是月黑风高的夜下起伏不定的潮汐，渐渐的涌上了寇星文的刀，然后又渐渐地覆盖了寇星文的脸。

只见摇曳的烛火之下，寇星文的脸色忽然显得说不出的苍白。那种苍白并不是因为恐惧、惊讶，亦或是愤怒这些情绪，那种苍白就像是一个被扔在河流里泡了十几天的死尸，忽然被人从河道里捞了上来一样。

那是一种死亡的颜色！

寇星文难道要死？

他并没有受伤，身上也并没有中毒，甚至连疯老人留在他体内的那股狂暴的内力也被他同化了，一个练成九天诀的人又怎么会突然就死呢？

寇星文却是全身都在发抖，不仅是发抖，他额头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嘴唇也变成了青紫色，看起来竟然真的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疯老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要我帮你一把吗？”

寇星文也摇了摇头，哆哆嗦嗦地从嘴唇里吐出两个字：“不必。”

说完，他就迅速地盘膝坐下，那柄刀被他放在大腿之间，像是一条丑陋而狰狞的蛇。

疯老人望着他的刀，忽然淡淡地道：“你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寇星文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

“传说一个农夫在雪地里捡到了一条冻僵的蛇，农夫不忍心让它冻死，于是他就把蛇抱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蛇取暖，但是蛇苏醒后却咬死了他。”

疯老人的语气很平淡，似乎他只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但是，疯老人的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寇星文的脸。

蜡烛上的火光跳动了一下，寇星文的脸色忽然变得像是蛇一般扭曲起来。

疯老人紧紧地盯着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你说，这个农夫是不是很愚蠢？”

寇星文的脸上已经渐渐有了一丝血色，九天诀的功法让他体内的真气能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加速身体的恢复。

寇星文睁开眼睛，冷冷地回敬疯老人那双炯炯有神的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疯老人冷哼一声，道：“刚才你用的，根本就不是刀法！”

同样的一句话，之前孟灼也曾经对柳芊芊说过，只是没人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一个人手里握着刀，他用的不是刀法又是什么？

疯老人忽然死死地盯着寇星文手里的刀，道：“刀，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用来自杀的！以你现在的功力，你根本就驾驭不了那样的刀法！再这样用下去——”

疯老人忽然死死地盯着寇星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在这样下去，你会死！”

寇星文冷冷地盯着疯老人的脸，冷冷地道：“你说完了吗？”

疯老人冷哼一声，脸上忽然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道：“若是我估计不差，你一天之中最多就只能出刀三次！三次之后，你就会变成刚才那副样子，即使是一个拿着刀的孩子都能轻易杀了你！”

寇星文淡淡地道：“生死之事，一刀便已足够了，用不着三刀。”

“荒唐！真是荒唐！”疯老人摇着脑袋，冷笑不止，道，“如果你一刀便已足够，那你今日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嗯？”

寇星文忽然不说话了。他自己当然很清楚变成刚才那副样子的原因。

之前，他朝疯老人挥出的那一刀虽然耗费了他体内的大量真气，但还不至于让他变得如此窝囊。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他将自己体内的真气全都输给了柳芊芊祛毒。

九天诀的功法固然是神妙无比，不仅仅让寇星文拥有了超乎常人的灵觉，还让他体内的真气拥有了解毒的妙用。只是，寇星文的根基终究还是太浅了，一层的九天诀甚至有时还不如他自己原来的内力！

寇星文在疯老人的对面坐下，淡淡地说道：“我欠她的，我已经还完了。现在，我已不再欠她什么。”

疯老人来了一些兴致，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道：“你之前究竟对那个小女娃子做了什么？竟然让她对你又爱又恨！先告诉你！老夫平生最见不惯那种风流倜傥又到处留种的畜牲！”

寇星文愣了一下，差点儿就一刀劈在疯老人那张猥琐的脸上！

寇星文冷哼一声，淡淡地道：“我只不过是之前毁了她的剑心，现在我救了她一命，自然是两不相欠了。”

疯老人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我问你，你是怎么找到落白山庄来的？”

“跟着她。”

疯老人点了点头，道：“这么说，你来的这一路上都是吃人家的，用人家的，睡人家的……咳咳咳！睡人家的床！”

疯老人摇着头苦笑，他倒不是打不过寇星文，只不过那小子一听到他的荤笑话就变得想杀人似的，疯老人并不想和他打！

疯老人说完，寇星文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疯老人长叹一声，道：“我问你，这些算不算是她对你的恩？”

寇星文神色不动，淡淡地道：“我可以还钱。”

“还钱？”疯老人愣了一下，仿佛是听见了人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柳落白家里会缺钱？你以为那小女娃娃对你这么好就是为了要你的钱？如果她只是想要钱，她为什么不去当妓女？她的身体绝对会比这座山庄还要值钱！”

疯老人眯着眼睛盯着寇星文，寇星文的眼睛里仿佛有刀气乱窜，刀光四射！

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的话，疯老人绝对已经被眼前的这人乱刀分尸了！

疯老人忽而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一种不胜唏嘘的神色，道：“小子，你还是太年轻啦！你不明白这人世间的恩怨并不是一桩买卖！

不是说别人给你倒了一杯水，喝完了，你再给别人倒一杯水，你就还完了。也不是说别人砍了你一刀，你还他一刀，你们就两清了。

这人世间的恩怨并不存在谁拖欠谁的！就像是两条互相纠缠的线，除非有一根断掉，否则，你们永远都会纠缠在一起！这，便是你们的宿命。”

寇星文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疯老人今天说的话太多了！多得有些不像是一个失忆的人！

寇星文的脑袋里灵光一闪，他忽然想起，自他走进这间屋子开始，疯老人再也没有对他用过“我们”这个词！疯老人称呼他的时候总是说的“小子”，而称呼他自己的时候用的是“老夫”！

想到这里，寇星文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变得像是他手里的那柄刀！

一样的冷，一样的无情！

寇星文的目光和疯老人的目光骤然在半空中交会。

寇星文突然出刀，刀锋笔直地滑向疯老人的脸！

刀的速度并不快，像是水里一条悠闲自在的鱼，又像是青空上一只轻灵振翅的鹰。刀锋轻轻地破开一缕烛光，又轻轻地带出了一丝寒意。

也就在这一丝寒意之中，桌上的蜡烛忽灭了，漆黑的漩涡骤然将疯老人的退路全部封锁，刀锋和黑暗已经融为一体，像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寂静，又像是一具死气沉沉的冰棺！

正如寇星文自己所说的那样，生死之事，一刀而已！

森寒的刀气狂卷着疯老人的须发，漆黑的刀锋却突然静止在距离疯老人面门一寸的地方。

它来的时候，像是一个无法无天，横行霸道的妖魔！但等到它静止的时候，它又像是柳塘上一圈又一圈渐渐平滑的清波。

疯老人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寇星文冷冷地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出招？”

疯老人的脸上忽而露出一丝揶揄的笑，答非所问地道：

“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地牢里给老夫讲的那个故事有一个致命的破绽？”

寇星文冷冷地盯着他，刀锋冷冷地逼着他的眼睛。

疯老人淡淡地瞥了一眼刀，冷笑着道：“小子，按你所说的那个故事推断，那个名叫‘寇星文’的男人现在至多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但是，我问你，老夫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吗？

时间！寇小子，你忘了考虑时间！”

寇星文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暗骂自己愚蠢，居然忘了自己在年龄上怎么也不可能伪装！

他冷冷地盯着疯老人道：“这么说，你一直都在装疯卖傻？”

“装疯卖傻？”疯老人冷哼一声，道，“你认为一个装傻的人会把九天诀传给你？”

疯老人缓缓地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按在寇星文的刀刃上。寇星文顿时虎躯一震，如遭雷击！

只听“哐啷”一声，寇星文连退三四步，他手里的那柄刀已经落在了疯老人的手里。

疯老人的左手轻轻地握着刀，眼睛仿佛是在欣赏刀刃上妖异的花纹，道：“好刀！只可惜杀气太重，恐怕会祸乱兵主啊。”

寇星文一脸死灰地瞪着疯老人，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疯老人放下刀，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死！我不想让他死的人，他就绝不会死！不仅别人杀不了他，就连他自己都杀不死自己！”

寇星文脸色铁青，怒道：“你认为我要自杀？”

疯老人淡淡地道：“你现在握着这柄刀，便是在自杀！”

“就算是自杀，也不需要你来管！把刀还我！”

疯老人冷哼一声，道：“如果你想死，我就让柳落白陪你一起死！”

寇星文的动作猛然一顿，面色阴沉地道：“我本来就是要杀柳落白，你这样做算得上是威胁吗？”

“哦？是吗？如果你真的是想杀柳落白，为什么又要救他的女儿？还有，小子，你的刀法是跟谁学的？又是谁把这柄刀交给你的？我总觉得你身上原来的那股内力有些奇怪，那不像是你本人的内力！”

寇星文冷冷地盯着他，脸色惨白地道：“你什么意思？”

疯老人哈哈一笑，道：“我也只是随便瞎猜的！我猜，这柄刀就是柳落白给你的！你身上的内力也是他渡给你的！”

寇星文神色平静，淡淡地道：“放屁！”

疯老人摇着脑袋自顾自地道：“我一直都在奇怪，柳落白为什么会在三年前选择归隐，他时值壮年，剑法也在日渐精进之中，实在不是该退隐的时候啊！

我现在才明白，柳落白不是想要退隐，他是不得不退隐！因为他将一部分内力渡给了你！三年前的那个时候，神剑已经不再是神剑了！”

寇星文的脸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难看，他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猛地蹲在地上咳嗽起来。

疯老人又点燃了那根蜡烛，只见昏黄的烛焰下，寇星文佝偻的身子竟然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疯老人一脸平静地望着他，道：“柳落白也真是下得去手啊！要不是有我的九天诀，将你体内的内力全部转化为道家的真气，你小子现在最多只剩下半条命了！神剑？嘿嘿嘿，没想到江湖传闻中的神剑居然也会做这种龌蹉事！”

寇星文猛地打断他，道：“不关他的事！”

“哼！他算得上是你的什么人？你又算得上是他的什么人？难道你还真当他是你的师傅？”

“师、傅……”

寇星文的眼神忽然迷茫起来，像是从山野间渐渐升腾起来的洁白雾气，又像是寒夜里一袭从天而降的雪色白衣——

“你记住！我永远都不是你的师傅！

因为……我用剑，而你，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