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重诺!
这话明明是在肯定以及夸赞自家亲家的为人,可不知为什么,刘老汉夫妇听到这句话时,原本已流干的眼泪却是再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两人口中不住喃喃着“童老爷是大善人,他重诺!”,可眼中的眼泪却流的更凶了。
此情此景看的一向一根筋的赵由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他挠了挠后脑勺,颇为不解:明明是在夸赞以及肯定着童老爷的,这两人眼里的眼泪为什么流的这般凶?更不解的则是这般一边夸赞一边落泪的举动,论理他是该觉得违和的,却又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这番本该“违和”的情形,他只觉这情形一点都不奇怪,简直太自然不过了。
“你等眼下这般模样……”长安府尹肃着一张脸,看着面前流泪的两人,说道,“放到外头,去外头乞讨,定会有善心的路人慷慨解囊的!”他肃着脸,认真的提着建议,“乞讨时若是维持这等模样,定是能多讨半个吃剩的馒头,也能填饱肚子了。”
“大人……大人莫说了!”刘老汉喃喃着,手握拳下意识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一边流泪,一边不住摇头,哭喊道,“大人,莫说了啊!”
“为何不说?”长安府尹看着面前“捶胸顿足”的刘老汉,今日他夫妇这一番‘急得跳脚’‘捶胸顿足’的模样,真真是叫众人亲眼见识了一番前人总结成语的精辟之处,也叫人看到人急眼了,原来确实是会无意识的行出此等动作来的。
“这就是你二人往后要过的日子了,早些说,也好在待那日到来之时,早早有了准备。”长安府尹说道。
“大人,大人啊!”一旁的刘老妪眼泪流的更凶了,一边拿袖子胡乱擦拭着脸上的眼泪,一边说道,“我等一辈子不曾犯过懒啊!起早贪黑的耕种,辛苦忙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到头来却是这般日子……”
一旁的林斐适时的补了一句:“若是照方才的推衍的话,你二人确实是晚景凄凉,少不得要出去乞讨的。总有一日,你二人会因数日乞讨不到口粮,饥寒交迫之下而活活饿死。这便是你二人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路了。”
那清冷的语气和话语听的两人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簌簌下落。
“老天爷啊,为甚这般待我啊!”刘老汉哭嚎着,口中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所谓的老天爷听的,他哭喊道,“我二人不曾做过恶啊!老天爷为何这般待我啊!为何这般折磨我啊!我闺女明明已做成那乡绅夫人了啊,为甚让我闺女出事?为甚这般待我啊!”
听着刘老汉哭嚎质问“老天爷”的话语,长安府尹同林斐对视了一眼之后,见林斐在那里摇头,他亦跟着叹了口气,开口打断了刘老汉的哭诉:“本官觉得,你不该质问老天爷为何这般待你!”他看着刘老汉,伸手一指,指向刘家村外,那是刘家村村民们在山间耕种的田地,他道,“本府同林少卿方才来的路上看到你刘家村的山间田地了,不是什么不毛之地。此地山清水秀,山间田地之上所产的菜蔬即便是比不得那等鱼米之乡的丰饶,却也是不比这长安城其余耕种小农的田地逊色半分的。足可见,你的付出,老天爷是给了回报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伸手指向村头村祠的方向,继续说道:“本府方才所见你村祠之中香火鼎盛,比起不少寺庙中的香火之盛亦不遑多让。想来素日里没少供奉你等口中的狐仙娘娘天尊。既如此……收钱办事,你要问也该问狐仙娘娘天尊为甚收了你等的钱,却不肯为你等办事了!”
一席话听的那哭嚎的刘老汉夫妇一下子怔忪在了原地,半晌之后,他二人喃喃:“是啊!狐仙娘娘天尊为何不佑我闺女啊,叫我闺女被人害了啊!”
“是啊,常言道收钱办事,这浑身镀了不少金的狐仙娘娘天尊为何不佑你闺女,叫你闺女被人害了呢?”长安府尹顺着刘老汉夫妇的话往下说,他道,“若是闺女没被害,你那亲家就肯给你二人养老了呢!”
一席话听的刘老汉夫妇下意识的点头,说道:“是啊!童老爷是个大善人,他重诺呢!”
“是啊!”一旁的林斐接话道,“童老爷是个重诺之人呢!”
“他说了要将福分还给村里,便当真将福分还给村里了,独子也确实娶了你二人的闺女。”
“他说了要给亲家养老,那半年统共六个月,他确实每月都给了你二人养老钱了。”
说到这里,林斐却是停了下来,顿了顿之后,才继续说道:“可正是因为重诺,才不能给你二人养老!即便他出得起这笔钱,也不能出。因为他先前说的是只给一家亲家养老,你二人眼下是前亲家了,自是不能坏了他的规矩了。因为,他重诺!”
再次听到这一句“重诺”的话语,刘老汉夫妇才止住的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便在此时,林斐忽地笑了。
看着刘老汉夫妇,林斐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忽地指着刘老汉夫妇的鼻子,说道:“所以,童老爷从始至终都没有错!”他看着那厢呆呆的朝自己望来的刘老汉夫妇,指着他二人的鼻子说道,“要怪就怪你闺女福薄!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好一句“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一旁的长安府尹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眼身旁突然变脸的林斐,那语气里明晃晃的“嘲讽与幸灾乐祸”,便连那个一根筋的大理寺差役赵由都听出来了,他吃惊的看着自家上峰,就更别提他们以及身处局中的刘老汉夫妇了。
“要怪……就怪我闺女福薄!”刘老汉夫妇喃喃着,看着面前突然变脸,指着自己指责,一脸“幸灾乐祸”状的林斐,痴痴的重复着他的话,“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怎么旁人家的新嫁娘没死,就你家的新嫁娘死了呢?”林斐继续指着那老夫妇的鼻子,语气凉凉的说道,“指不定你等前世做了什么大孽了。”
刘老汉夫妇的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看着面前这位“幸灾乐祸”的斥责自己的年轻官员,喃喃:“我……我等不知道啊,我等不知道我等前世做错了什么啊!”
“我等也不知道你等前世有没有做错什么。”林斐点头,看着那老夫妇二人说道,“不过,既叫你二人乞讨,晚景凄凉什么的,定是你二人做错了什么。不然,难道还能是童老爷的错不成?”
“童老爷……的……错?”那厢喃喃重复着林斐话语的老夫妇看着面前年轻官员的脸,任他生的再如何好看,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却也叫人觉得刺眼的厉害。
“童老爷能有什么错?”一旁的长安府尹回过神来,接了林斐的话茬,捋须,淡淡的说道,“阖村上下谁不知晓他是童大善人?他出钱给村里修山道,他看护村里的祠堂,他每月办村宴宴请村民,他说了要将福分还给村里便让独子娶妻选了村里的娘子,他说了给亲家养老就真的给了亲家养老钱。如此重诺的大善人,十里八乡的,哪个村子的乡绅能有这么好的品行?”
“摊上个这么好的乡绅,你刘家村村民却仍不知足!”林斐接了长安府尹的话,指向乡绅大宅外的刘家村说道,“看这满目的破落宅,十里八乡的,就寻不出一个比刘家村更破落的村子了!”
“童老爷没有错的话,那错的定是你们村民了!”林斐负着手,说道,“定是你们阖村村民人人皆是懒汉,不耕种,以至于这村子破落成这副模样了。”
“没啊……我等耕种了啊!”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下意识的辩解了起来,说道,“每年粮食收成什么的,我们村子并不比旁的村子少呢!”
这些事长安府尹当然知晓。虽已看过一遍了,可还是接过身边小吏递来的粮吏记下的收成记录,再次翻了翻,又指给一旁的林斐看了看,说道:“诶,这刘家村每年的收成确实不比旁的村子少呢!”
“咦?那便奇怪了啊!”林斐瞥了眼那收成记录,转向刘老汉夫妇,问道,“你刘家村又不似旁的村落那般有那等欺压你等的恶霸乡绅,相反,有的可是旁的村落盼都盼不来的童大善人。村民也不曾犯懒,那阖村怎的破落成这副样子了?钱……都去哪儿了呢?”
是啊!钱……都去哪儿了呢?刘老汉夫妇喃喃着,抬头看向面前的林斐和长安府尹,喃喃道:“我们村子怎会破落成这样呢?我们的钱……我们的钱……”
看着刘老汉夫妇颤着唇,喃喃出口的那个几乎听不真切的“童”字,林斐笑了,他依旧是笑的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的模样,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似的语气,问两人道:“怎么都不见了呢?是不是被谁吃了啊!”
“童……童老爷。”刘老汉夫妇喃喃高叫道,“钱……钱叫童老爷吃了!”
“撒谎!”这话一出,一旁的长安府尹便板着脸,指着他两人的鼻子,训斥了一声,喝骂道,“明明进了你们的五脏庙,怎么能说是被童老爷吃了呢?明明是你们自己吃了的啊!”
一席话说的刘老汉夫妇更是泪如雨下,他二人绝望的抱住自己的肚子喃喃道:“我等不知道啊!是那童老爷宴请的啊!”
“他宴请的吃食又是自哪里来的?”长安府尹闻言,问道,而后却是不等两人回答,便自顾自的回了,“哦,险些忘记了,童老爷是大善人,那吃食定是他自己请的。”
“不,不是的!”刘老汉夫妇听到这里,却是猛地一个激灵,大声说道,“那吃食……那吃食是我们孝敬的,是我们自己的啊!”
“哦,是你们自己的。”长安府尹点头“哦”了一声,对着刘老汉夫妇摊开了手,“那……就没办法了!”
“你们自己花钱买的那等集市尖货,又自己吃了。所以,你们的钱是你们自己吃了!”长安府尹负着手,点头道,“同人家童老爷不相干!要知道,人家童老爷参加村宴什么的,从来都只喝自带的酒水,不占你等半分便宜呢!若非如此,也不会被你等阖村上下之人皆称作童大善人了!”
刘老汉夫妇的眼神愈听愈发绝望,两人口中喃喃着:“我们的钱……我们的钱……”
“你们的钱是你们自己吃掉的,人家童大善人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长安府尹说道,“童老爷这般良善,从来不占你等半分便宜,又有什么错?”
“可……可是……”刘老汉看向长安府尹,哭着说了出来,“可我们的钱……我们的钱不是用来吃村宴的啊!”
“唔,你们的钱是风里来雨里去,双手耕种出的血汗银钱。”林斐点头说道,“你们这银钱还真真是来之不易,既如此,又作甚要去吃什么村宴呢?”
“是……童老爷请的。”刘老汉夫妇说道,“拿我们的银钱,让我们自己吃了!”
“所以,还是你们自己吃了自己的银钱。”林斐说道,“可……你们的银钱又为甚跑到童老爷那里去了呢?明明是你们自己请的自己,又为甚还让他空手套白狼,白套了个‘大善人’的名头呢?”
一听那‘空手套白狼’几个字,长安府尹的眉头再次挑了挑,看了眼林斐,见他略略颔首之后,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真真是妙语连珠!原先还当那温玄策之女谦逊,可听着这些言简意赅的总结之语,他又隐隐觉得,似这等“空手套白狼”“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般的总结之语或许还真是‘天授之’吧!
比起长安府尹还能分出心思感慨“天授之”的神奇精妙之处,那厢的刘老汉夫妇却是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喃喃着:“是……是我们自己孝敬的。”那声音低垂而无力。
“孝敬他作甚?”林斐淡淡的说道,“你们图什么?”
“图……图同童老爷做亲家。”刘老汉夫妇看着林斐,即便面前这位年轻大人方才露出了好一番“幸灾乐祸”的表情来嘲讽他二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二人还是本能的看向林斐,不知是心底里还存着几分希冀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口中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长安府尹的话,“童老爷……童老爷这般良善,从来不占我等半分便宜,又有……又有什么错呢?”
童老爷没错,那他们……该怎么办?他们的钱……该怎么寻回来?
“大人,”刘老汉夫妇泪眼婆娑的看向面前的林斐和长安府尹,绝望之下,刘老汉突地翻了个身,双膝“噗通”一声重重的跪在了地上,而后一记磕头猛地砸向地面,口中高呼:“求大人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