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杨彪跪在蒲团上,为父亲斟满茶水,试探性问道:“郭廷尉当真没有挽救的可能了吗?毕竟他没有做错什么,就这样放弃,是否太过可惜。”
“当然可惜。”
杨赐抬起双眼,眸色幽深:“当初为了把他推上去,为父花了很大的精力,没有谁比为父更加心疼。”
“但是彪儿......”
言至于此,杨赐深吸口气,郑重言道:“宦海沉浮,极其凶险,你切记不可小觑阉宦,他们阴险毒辣,手段残忍。”
“咱们只有当机立断,才能力保大局,倘若迟疑半分,犹疑片刻,必会反遭其累,郭昀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过来,而是在努力安顿后事。”
“当然!”
杨赐补充言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既是宦海沉浮,必然有升有降,今日郭昀虽然被罢黜,不代表往日没有复起之时。”
杨彪自然明白这一点,但他始终还是难以接受:“父亲,道理儿都明白,但咱们丝毫办法不想,便这样放弃,是否有些不尽如人意?”
“或许......”
杨彪停顿了片刻,轻声道:“郭廷尉还会有救呢?他若是能保住廷尉之职,必可整饬廷尉府内务,以便将来更好的与阉宦斗争。”
杨赐瞥了眼天真纯良的儿子,哂然一笑:“傻孩子,你经历的事情已经不少了,怎么还能说出此等幼稚之言?”
“张让、赵忠是何等样的人物?他们在陛下身旁陪了十余年时间,深得陛下信任,若他们想置郭昀与死地,咱们救不了的。”
杨彪岂能不知阉宦的厉害,但他抵触的,是这种不作为便放弃的行为,美其名曰是为了大仁大义,但在杨彪心里,却是残忍至极:
“可是......”
杨彪依旧心有不甘:“咱们总得努力与阉宦抗衡才行,郭昀在这个位置上已有数年,正是得心应手之时,现在退下来,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况且,咱们为了再推一个人上去,同样要与阉宦斗争,既然如此,何不将精力放在保住郭昀身上?待计策耗尽,再退而求其次不迟。”
杨赐摇了摇头,叹口气:“想当年,父亲与你是一样的想法,可结果如何呢?不仅官职没有保住,而且还把人搭进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便不再执拗于此,只要人能活着,比什么都强,两次党锢没能把党人灭绝,但若不识时务,便是害人害己呐。”
“这种事情......”
杨赐长出口气,眼神中满是遗憾,谆谆教诲道:“等你以后遇到了,亲自处理过了,自然就能明白了。”
“阉宦、外戚轮流主政,在大汉已历经百年,斗争亦持续了百年,士人再禁不起震动了,尤其是像郭昀这样的人才,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官职?”
“哼!”
杨赐轻哼一声,摇了摇头:“身外之物而已,不值得一提,只要活着,这些东西早晚会回来,可若死了,即便死抓着它,又有何用?”
“家主—!”
正在这时,殿外响起個声音。
杨赐抬眸望去。
但见,自家侍从急匆匆上前,揖了一揖,轻声道:“府外有个自称程昱的男子,说是别部司马王昊帐下长史,说有要事求见家主。”
“子霄帐下?”
杨赐略一沉吟,点点头,招手道:“让他进来吧。”
侍从颔首:“喏。”
旋即。
躬身出了大殿。
不多时,程昱便在侍从的带领下,赶来大殿,欠身拱手:“程昱拜见杨公。”
杨赐摆手示意其一旁落座:“起来吧,子霄派你过来,可有何事?”
程昱急忙将竹简取出,双手奉上:“此乃我家司马草拟的万神显圣策略,还请杨公过目。”
杨赐自然明白“万神显圣”是什么东西,他接过竹简,笑了笑:“没想到,子霄小友这么快,便完成了策略,看来他对此早有想法。”
展开竹简。
杨赐眼珠子上下一翻滚,顿时被王昊大胆的想法震惊了。
嘶—!
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吓得抬眸望向程昱:“子霄此计固然有安定民心之奇效,但是否太过大胆了?”
“这......”
程昱还真没看过里面的内容:“在下不知,不过来之前,司马曾言,这或许是救郭廷尉的唯一办法。”
“救郭廷尉?”
杨赐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顿时明白了王昊的想法:“此计倒是可以尝试,若是能保住郭廷尉自然最好。”
“你叫......”
“程昱。”
“程长史。”
“在。”
杨赐将竹简收起来,递给对方:“你回去告诉子霄,此计可以尝试,为以防万一,明日一早,他便入宫面圣,我等静候佳音。”
程昱接过竹简,欠身拱手:“喏。”
旋即。
躬身离开大殿。
望着程昱离开的背影,杨赐捏着颌下一缕胡须,缓缓点头:“没想到,子霄对于陛下的了解,犹胜于我等。”
杨彪不明其意,试探性问道:“父亲这是何意?”
杨赐淡笑:“我等士人只知道以煌煌大义来劝谏陛下,而阉宦则以谄媚陛下,投其所好而获得权势,素来为士人所不耻。”
“然而......”
话锋一转,杨赐眉目舒展道:“子霄却要以我等不耻之阉宦之法,来对抗阉宦,从而保住郭昀,虽说道不同,却可行性更高,可以一试。”
杨彪惊喜:“这岂不是说......郭昀有救了?”
杨赐摇了摇头:“还不一定,阉宦不会轻易让子霄得逞,这个只能靠子霄自己去争取,咱们帮不上忙,但愿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杨彪一脸的难以置信:“啊?让他独自面对阉宦,怕是有些危险吧?”
杨赐点点头:“的确危险,不过此子可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他的思维跟咱们可不同,阉宦能不能吃定他,却是未必。”
“这倒是......”
杨彪深以为然,面上浮出一抹希望的笑容:“面对冀州黄巾,他能想到以信仰破信仰的招式,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证明,此子思维与我等尽皆不同。”
“或许!”
杨彪满怀期待:“他可以成功。”
杨赐轻声道:“这小子,把老朽都调动起来了,也罢,便陪他闹上一遭,但愿这次可以出奇制胜,不再败于阉宦之手。”
“彪儿。”
“在。”
“你速速派人赶往冀州,打探皇甫嵩之战况,命他抓紧时间,消灭张宝。”
“喏。”
******
次日。
晨曦初露,霞光万道。
皇宫,崇德殿。
刘宏高坐在上首,正幻想着神像破土而出,雒阳城的百姓尽皆山呼“万岁”的场景,面上不自禁浮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陛下。”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刘宏的幻想。
刘宏猛然一怔,瞥向中常侍张让:“原来是让父啊,让父来此,可有何事?”
张让抿紧了嘴唇,眸色变得异常深邃:“陛下,老臣听到一些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宏坐直了身子:“让父若不知当讲与否,那还是别讲了,等让父想清楚,再讲不迟。”
呃......
张让面色显得有些尴尬,但终究还是揖了一揖:“陛下,老臣思来想去,此事还是应该与陛下说一声,毕竟事关王子霄的性命。”
“哦?”
听到关于王昊的性命,刘宏顿时警觉起来:“此事不是已经交给郭廷尉侦办了吗?而且,他已经抓了活口,相信要不了多久,必能抓出幕后真凶。”
“是是!”
张让连连点头,轻声道:“郭廷尉或许是跟陛下这般保证的,但陛下或许不知,廷尉府内出了叛徒,在他离开之时,将所剩的两个活口,已全部暗杀。”
“什么?”
刘宏眉棱一跳,大吃一惊:“竟有此事?”
张让佯作艰难地点点头:“没错,郭廷尉虽在尽力封锁消息,不想让陛下知道,但怎奈,有忠于陛下之人向老臣告密,郭廷尉昨日正在满雒阳搜捕刺客。”
“听说是在昨天傍晚,廷尉府官员在南城的一处水沟里,发现了刺客的尸体,这回算是彻底断了线索。”
“怕是......”
张让故意把声音拖长,饶有兴致地道:“唉,贼子既然想要王昊死,只怕还会想别的办法来对付他,廷尉办事不利,当真该罚。”
啪!
刘宏一掌拍在面前的御案上。
他显然被激怒了,那发红的面皮,颤抖的身体,以及按在御案上的深深手印,无一不表明他情绪上的剧烈动荡:
“好一个郭昀,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来皇宫汇报,难不成当真想要瞒天过海,敷衍了事吗?”
“让父!”
此刻的刘宏怒意横生,高声喝道。
“在。”
张让急忙躬身行礼,期待着刘宏下令,召郭昀入宫面圣。
趁着不是朝会,士人力量单薄,孤身入皇宫的郭昀,势单力薄,岂不任由他们拿捏?
届时以言语煽动陛下,令天子震怒,或许就不单单是罢黜官职这般简单了。
“立刻派人传令,命郭昀入宫面圣。”
“喏。”
张让应声承诺,旋即躬身出了大殿。
只一个眼神,恭候一旁的小宦官便已然得令,速速出宫,赶往廷尉府。
张让随即返回皇宫,继续伺候皇帝,想着先为他的愤怒打个情绪上的基础,然后等郭昀入宫之时,自然是水到渠成,毫不费力。
然而......
不等张让为接下来的对峙打铺垫时。
忽然,殿外响起悠悠一声传报:
“报—!”
举目望去。
但见,有黄门侍郎匆匆入殿,揖了一揖:“陛下,别部司马王昊求见,说已经完成基本的方略,要与陛下商议。”
“哦?”
上一秒还是愤怒不已的刘宏,这一瞬的目光中,闪烁着淡淡的兴奋。
他大手一挥,急忙下令:“快,宣王昊入宫觐见。”
黄门侍郎颔首:“喏。”
旋即。
躬身离开大殿。
张让原本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他真恨不得一巴掌将王昊活生生拍死。
这个臭小子,怎么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现,此前的消息不是说,他至少需要两三日的时间吗?怎么才一天不到,连方略都备好了?
“陛下,那个......”
“让父啊。”
不等张让开口,便被刘宏直接打断:“你先下去吧,此事暂时是机密,朕要让文武百官,以及全雒阳的百姓知道,苍天永远不会死,万神是庇佑我大汉的。”
“呃......”
张让心都要碎了。
自己还没张嘴,便被撵出去了?
看来皇帝陛下对于太一显圣的事情,充满了兴趣。
仔细想想倒也正常,以前能玩的东西全都玩腻了,忽然来这么个有趣的玩意,猎奇心理岂能不满足!
廷尉郭昀的事情虽然很大,但相对于此事,仍是毛毛雨而已,陛下的心思全都在太一显圣上,只要王昊在,想谈郭昀欺君之事,怕是有些难度。
不得不之下。
张让只能揖了一揖:“喏。”
旋即。
强压下怒火,躬身出了大殿。
他方才出了殿门,恰见王昊急匆匆赶来,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没想到,王司马不过一日,便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事情,当真神速。”
王昊拱手抱拳,还了一礼:“陛下交代的事情,昊又岂敢怠慢,自然是抓紧时间构思,索性得出了草案,今日便试着入宫,与陛下商议,看是否需要补充。”
张让淡笑:“早听闻王司马思虑严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哪里!昊只是想尽力办好陛下交代的事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好一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陛下身旁做事,便须如此,岂能像是郭廷尉一般,府中居然出了叛徒,害得六个活口,全部丧命。”
“哦?竟有此事?昊忙于制定方略,却是不知有此事发生。”
“王司马不知?”
“嗯。”
片刻的惊讶后,王昊缓缓点头:“昊确实不知,看来等出宫以后,得去廷尉府一趟,打探打探消息,若没能将贼子抓住,其必会再次出手。”
张让没能从王昊的神色中,察觉出异样:“嗯,理当如此,哦对了,陛下召你,你还是抓紧时间进去吧,别让陛下等太久。”
王昊拱手:“多谢张中常提醒。”
望着王昊离开的背影,张让长出口气。
他的确没想到。
王昊对自己居然如此客气。
要知道,寻常士人碰着自己,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甚至恨不得拳打脚踢,而且越是职位低的士人,就越是对自己凶狠,企图借此扬名士林。
可是......
王昊与他们尽皆不同。
此子态度和善,没有丝毫杀气,的确不可以常理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