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王昊揖了一揖,尽可能用平淡的,不掺杂半点情绪的口吻道:“想必您应该清楚,前任凉州刺史师宜官与臣之间的恩怨,当初在凉州时,臣可没少让其难堪。”
刘宏哂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可人家却是以德报怨,你的王昊纸出来,甚至还在替你发声,当初朕便与之一起讨论过书法,他便曾坦言,王昊纸非常利于书写。”
“这一点。”
刘宏面上不由露出一抹淡淡的惊诧:“便是当今天下的任何一种纸,都难以与王昊纸,相提并论。”
虽然刘宏没有明言,但王昊却在其话音刚落之时,立刻补充了一句:“的确,即便是皇宫生产的纸张,依旧不如。”
刘宏见王昊已经知道,暗暗颔首,长舒口气:“没错,的确如此,这一点连朕都比较认同。”
“你瞧。”
言罢,刘宏随手从御案的左上角,拿出一沓纸来,轻声道:“你王昊厉害呀,现在便是朕,都喜欢上了这种纸,皇家生产的纸张都弃之不用。”
一旁的赵忠暗自得意,皇帝陛下如此反应,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陛下,师宜官以德报怨,证明其内心磊落,这样的人着实不该就这样沉寂。”
刘宏摆手打断赵忠,轻声道:“师宜官的事情,朕心中自有计较,忠母不必操心。”
虽然吃瘪,但赵忠依旧面带微笑,微微颔首:“陛下素来英明神武,知人善任,臣自然放心。”
好家伙!
赵忠的确是深谙话术。
这话听着感觉没毛病,但其潜台词却是在pua刘宏,如果没能启用师宜官,你便不英明神武,知人善任。
刘宏为了维持自己素来的形象,只怕心里早晚惦记着要再次启用师宜官。
如此一来,赵忠的目的便潜移默化的达成了。
当真是个老狐狸啊!
然而......
殿中的王昊此刻却是诚惶诚恐,益发感觉危险降临,他面上没有丝毫惊喜,反而郑重一揖:
“陛下,您这般明言,却令臣愈加感到忧心。”
刘宏不自禁好奇,目光再次转回到王昊身上,皱了皱眉:
“你有何可忧心的,连朕都在使用,岂不证明你生产的纸张,品质过硬?”
王昊只能呵呵了,他不明白刘宏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只能继续此前的话题道:
“品质如此,暂且不论,不过陛下,在您的眼里,师宜官是以德报怨。”
“可是......”
话锋一转,王昊声音冷冰冰地道:“在臣的眼里,却是别有用心。”
刘宏眉棱一跳,心底的怒火噌得窜到了嗓子眼里,但他却没有轻易爆发,而是绷着张脸道:
“别有用心?子霄,你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师宜官此人,朕是了解的,虽然身上有些小毛病,但绝对没有坏心眼。”
中常侍赵忠颔了颔首,深表赞同地微笑附和道:
“陛下明察,师宜官人品绝对过硬,这一点可以放心。”
“至于侯爷......”
赵忠哂然一笑,直接扣了顶大帽子:“只是因为凉州的一些过节,便污蔑朝廷命官,看来你们王家人全都是一个德行,当真令人心寒。”
虽然赵忠这句恶毒的话,是针对王昊的,但王昊非常清楚,自己的感受如何,赵忠压根就不关心,他是想通过这句话,继续深入pua皇帝,加深他对王允的憎恶。
王昊如果厉声回怼,只怕要正中赵忠的阴谋诡计,其必有后招,继续将事态的发展,朝他希望的方向引导,如此一来,便可反制自己,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很可惜......
王昊才不会轻易上当,他只是揖了一揖,轻声言道:“陛下,臣是有根据的,绝不是无的放矢,信口胡吣。”
刘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王昊,愈加好奇:“哦?你能有何依据,且说来听听。”
王昊立刻便将师宜官在凉州的表现,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陛下试想,师宜官若是一個能以德报怨之人,怎么可能连刺史府内部的官员,都团结不起来?”
“边允、韩约的造反,从某种意义上讲,乃是师宜官一手造成的,朝廷对于凉州的掌控,全赖各级郡守、刺史等官员,一个品行高洁的官员,顶得上朝廷一系列政令。”
刘宏听得是满目骇然,一脸的不敢置信,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师宜官在凉州的表现,居然如此得差劲,甚至与王昊之间发生了激烈的针锋相对。
“这些......”
刘宏喉头滚动,面色阴沉:“这些事情,朕怎么从未听说过?”
一旁赵忠有些恼怒,厉声呵斥道:“王昊,没想到当着陛下的面,你居然还在恶意中伤师宜官,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陛下会不清楚吗?”
“你才跟他共事多久?”
“居然敢......”
“赵中常!”
不等赵忠把话说完,便被王昊直接打断:“臣说得全都是事实,您若是不信,可以将现任的凉州刺史盖勋调回来,当着陛下的面,问个清楚,亦或者是此前的刺史府属官,看他们如何说。”
“我王昊可以对天起誓,今日在嘉德殿中所说的一切,若是有半句虚言,甘愿天打五雷轰,敢问赵中常可敢为师宜官作保,说他从未干过那些事情?”
“这......”
赵忠顿时蔫儿了,没敢接话,只是讪讪言道:“赵某又没在凉州呆过,如何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何事,又岂能轻易给他作保?你这人......”
“既如此!”
赵忠想要狡辩的刹那,再次被王昊打断:“师宜官在凉州如何,您就没有发言权,至于陛下如何判断,那是陛下的事情,就不劳赵中常费心了。”
赵忠面上闪过一丝狞色,冷声道:“王昊,你是在教我做人吗?”
王昊赶忙拱手回怼:“岂敢!只是奉劝而已,这种无凭无据的妄加揣测,以后最好别在陛下面前提及,或许你的判断失误,会直接导致陛下的判断失误。”
“你......”
“好了。”
可怜的赵忠,正欲回怼,竟再次被刘宏打断:“忠母切莫再争论了,子霄言之有理,朕以后也得注意。”
赵忠赶忙揖了一揖:“陛下,您......”
刘宏摆手打断:“行了,不必再言,这小子表面上在说你,可实际上却是冲朕来的。”
王昊拱手:“陛下,臣不敢。”
“哼。”
刘宏轻哼一声:“你说是不敢,可你偏偏就这么干了,不过你说的有些道理,朕也不打算再追究,继续说下去吧,朕今日倒是要瞧瞧,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王昊虽然倍感压力山大,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言道:“陛下,自从师宜官替王昊纸发声以后,便引起了臣的怀疑,因此臣立刻派人调查此事。”
“哦?”
刘宏不由好奇,试探性问道:“那不知可有何结果?”
王昊拱手抱拳:“陛下可知如今王昊纸的价钱如何?”
刘宏摇头:“朕如何知晓?”
“八千钱。”
“八千?”
刘宏露出诧异的神色:“的确挺贵的。”
王昊长出口气:“是啊,这样的纸张价格,的确非常贵,但王昊纸依旧火爆,不足半日,便会销售一空。”
刘宏淡笑:“这不是好事吗?”
“当然!”
王昊点了点头,轻声道:“的确是好事,因为价格的升高,把一些真正的买家排除在外,却将那些暗地里推波助澜的家伙暴露了出来。”
言至于此,王昊故意偏头瞥向赵忠,见其神色悠悠,目光中带着些许惊恐与疑惑。
王昊当即便意识到,杨赐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背后的推手,一定是阉宦。
而且!
赵忠眼神中的那一缕疑惑,暴露了他正是这件事的主谋。
此刻的他,一定在思考,自己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漏洞,怎么可能被王昊瞧出端倪?
这小子明明只有二十岁出头,但这思绪怎的缜密到了这种程度?
可怕!
真是太可怕了!
刘宏则是皱着眉头,仔细思考其中的逻辑关系。
擅长做生意的他非常明白,价格上涨的确会令很多买家望而却步,尤其是纸张这种奢侈品,能够买得起的人,原本便是极少数,价格上涨之后,购买意愿必定锐减。
但反过来一想,那么不顾价格依旧在购买的家伙,不是愚蠢,就是别有用心。
可是......
他们居心何在呢?
刘宏猜不透这些人的想法,但却愈加感受到王昊口中的危险:“子霄,你继续说。”
王昊揖了一揖,没有再继续深入说自己的调查结果,因为他根本没有找到任何的纰漏,继续胡扯下去,只能适得其反,一旦被赵忠抓到破绽,反而会得不偿失。
反正。
自己的目标是刘宏,只要让刘宏察觉到其中的问题即可。
现在来看,刘宏的确够聪明,已经对此有了一丝丝赞同。
是时候发起总攻了!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何话,不妨直言。”
“喏。”
王昊揖了一揖,轻声道:“臣希望从现在开始,嘉德殿只许进,不许出,直到整个事情结束。”
刘宏不由地为之一愣:“许进不许出?子霄,你到底何意?”
赵忠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心中陡然升起一抹不安的感觉:“你少在陛下面前装神弄鬼,我等凭什么不能出去?”
王昊倒也没有遮掩,直接言道:“因为,我怕你们会告密,如此一来,陛下便少了一出好戏看,臣的礼物便也失去了价值。”
赵忠咬了咬牙:“你要送礼便送礼,岂能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王昊冷声道:“昊是否胡言乱语,乃是陛下判定,与赵中常似乎无关吧?况且你这般紧张作甚,莫非心中有鬼?”
“胡说!”
赵忠有些气急败坏,俩眼珠子一瞪,宛如铜铃:“你才心中有鬼。”
刘宏摆了摆手,直接打断:“好了,忠母勿要再言,朕愈发对子霄的礼物感兴趣了,便依他所言,许进不许出。”
“来人,守住殿门。”
“喏。”
两个带刀侍卫,立刻守住殿门。
刘宏的目光落在王昊身上:“子霄,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昊颔首点头:“当然可以。”
“既如此,便继续吧。”
“喏。”
王昊简单答应一声,转而言道:“陛下之前说,师宜官曾在陛下面前,大肆夸赞王昊纸擅长书写,可有此事?”
刘宏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没错,正是如此。”
王昊颔首,继续追问:“陛下不妨仔细想想,那一日,您是为何忽然想起来要练书法的?师宜官又是怎样入宫,陪您一起练书法的?”
“这......”
事情距离今日倒也不算遥远,刘宏仔细回想。
此前本来觉得极其正常的一幕,忽然有种被人下套的感觉。
那一日。
赵忠正与自己聊起王昊纸,还曾谈到了师宜官、刘德升等人的聚会。
刘宏自己原本便是书法大家,因此对此事颇感兴趣。
而正在这时,人报师宜官带礼物前来,想要进献给自己。
正在兴头上的他,倒也不管师宜官此前的作孽,便顺势答应了对方,于嘉德殿觐见。
没错!
正是这里。
而师宜官送来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书法。
那王昊纸写出来的书法作品,请自己品鉴,顺势大肆褒奖了王昊纸。
还灌输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理念:
王昊纸是当前市面上,最适合写字的纸张。
其实那一瞬,刘宏扪心自问,心里有些酸楚。
毕竟,此前是皇宫生产的纸张最是优秀,而现在却被王昊的纸张战败了。
他有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感觉皇家生产的纸张,迟早会被王昊纸代替。
不过......
身为皇帝的他,岂能轻易为这点小事而愤怒,因此便隐忍不发。
但刘宏不得不承认,师宜官的话,即便是现在,他依旧印象极深。
而在听完王昊的故事以后,刘宏下意识地瞥向赵忠,见其眼神闪躲,似有惊恐,便知其中必有蹊跷。
他们如此推波助澜,到底意欲何为?
“报—!”
正当刘宏疑惑不解时。
忽然,殿外想起悠悠一声传报。
刘宏抬眸望去。
但见,黄门侍郎匆匆入殿:“陛下,殿外中常侍张让,有事求见。”
不等刘宏给予回答,王昊便率先抢断道:“陛下,好戏就要上演了。”
刘宏明白其意,眉目中带着些许怒色,大手一挥:“让他进来吧。”
黄门侍郎揖了一揖:“喏。”
旋即。
躬身倒着离开大殿。
王昊朝着赵忠揖了一揖,提醒道:“赵中常,还请您注意自己的表情管理,若是坏了这出好戏,您可担待不起。”
王昊这句话虽然是对赵忠讲的,但明显是在提醒皇帝。
果不其然。
刘宏明白了王昊的话外弦音:“忠母,你到朕这里来。”
赵忠无可奈何,只能一揖回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