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宁静中带着些许肃杀之气。
荀谌倒是镇定,面上始终带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
可上首的能臣氐则是横眉冷对,却又隐忍不发,彷佛憋着股劲儿,让整张脸处于一种欲怒不怒的状态。
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看似平和,实则充满肃杀。
“不知参军此来我部,有何贵干?”
简单寒暄了片刻,能臣氐干脆直奔主题。
他可没空跟荀谌在这里猜谜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如果真是噩耗,那么只能选择直面它,然后再想办法解决它。
“自然是为国事。”
荀谌倒也没有丝毫废话,直接把问题摆在了桌面上:“想必大王已经得知丘力居勾结张纯、张举,劫掠幽州,屠戮百姓之事,如今王将军奉皇命征讨叛逆,需要尔等派兵协助。”
能臣氐在心里不由吐槽:
这小子,还真是一点弯都不拐。
难道当真没一点顾忌?
还是说,他们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亦或者说,另外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
能臣氐面上始终保持冷静,略一思忖后,他开口询问道:
“可有陛下征调我代郡乌桓的诏书否?若是有,我能臣氐立刻调兵,随时参战。”
来此之前,荀谌便在脑海中,幻想过能臣氐的各种应对话术。
他的确意识到,这样的火坑能臣氐绝不会轻易跳进来,肯定会找各种理由。
陛下的诏书,便是其中一个最紧要的理由。
毕竟,他们乌桓人是自治的,即便是代郡的郡守严贵,都没有指挥他们作战的权利,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
如果现在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尚在,或许还能调动代郡乌桓参战,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能够调动代郡乌桓的人,便只剩下了皇帝。
当然,荀谌既然早有预料,自然是早有准备,因此对答如流:
“王将军乃是幽州刺史,且代表陛下持节出征,所过之处,如陛下亲临,他的调令便是陛下的调令。”
“怎么?”
言至于此,荀谌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起来,宛如森冷的剑锋,直戳能臣氐的心口:“大王莫非也要效仿南匈奴,爆发一场内乱,而拒绝出兵?”
荀谌不愧是荀谌,他没有直言能臣氐要拒绝调令,而是以南匈奴之事类比。
这样类比的好处有两点:
其一:如果能臣氐接受了这样的话术,便等于接受了自己应该接受调令的规则,而不管这则调令到底是不是皇帝下的。
其二:除非是某些不可抗力的因素,诸如内乱等,你们不能拒绝。
而内乱这种事情,南匈奴死的是羌渠,若是换在代郡乌桓身上,死得便是能臣氐了。
虽然,这样的话有些难听,甚至锋芒毕露,让人不爽。
但现在这节骨眼上,荀谌代表王昊出使,便是代表陛下出使,该有的威仪,必须要拿出来,丝毫不给对方任何退路才行,否则对方势必见缝插针,以各种理由搪塞,如此这般便辜负了王昊期望。
可是......
他终究还是小瞧了能臣氐,自己故意掩盖过的点,终究还是被能臣氐翻了出来:
“贵使说得在理,但你现在无凭无据,便要本王调动兵马,真当本王傻吗?”
“哼!”
轻哼一声,能臣氐声音冰冷地道:“本王又不认识你,更不认识王将军,现在严重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王将军帐下的参军,若是随意来個人,打着王将军的旗号,便能调动我代郡兵马,岂不被外人耻笑?”
荀谌早有准备,立刻把手一招,身后的陈到便将一封文书递了上去:“此乃王将军出具的调令,你可以不认识我荀谌,但不应该不认识奋武将军、幽州刺史的印绶吧?”
能臣氐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接过对方递来的文书,展开仔细浏览。
果然!
上方的两个红色大印,正是幽州刺史、奋武将军的印记。
若是寻常时刻,单凭这两个印记,便足够让能臣氐出兵了。
不过现在,战局走向尚未清晰,双方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战斗都没经历过,就让咱站队,表明心意?
能臣氐可没有那么傻,虽说他不太相信丘力居、张纯的叛军,能够战败汉室这头衰弱的巨龙,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要成为汉室手中的那柄刀。
“哼!”
能臣氐瞥了眼文书,随即抬眸望向荀谌,轻哼道:“实在抱歉,我这人只认护羌校尉的印绶,还有陛下诏书上的印绶,其余一概不认。”
“不过......”
话锋一转,能臣氐倒也没有把话全部说死:“若是王将军能够持节亲临代郡,便是真正代表陛下旨意,那么我能臣氐倒也不是不能出兵,还望贵使体谅本王苦衷。”
王昊可是三军的统帅,乃是整个叛军密切关注的人物,如果他率领大军赶往代郡,肯定会引起叛军的注意,如此一来,双方必然会发生冲突,极有可能产生正面的角逐。
想要让自己成为汉庭的打手?
至少也要让自己瞧瞧汉庭的实力吧,如果当真如传言那般厉害,自己给汉庭当打手,还能捞一点好处,可如果没有传言那般骁勇,自己给汉庭当打手,岂不自讨苦吃,自掘坟墓?
荀谌自然明白能臣氐是在拖延时间,更明白对方不可能轻易与三郡乌桓背道而驰,若是不能拿出一些令他心动的战绩,只怕想要掌握这支力量,难上加难。
不过所幸......
自家主公对此早有预估,蒲阴陉一战若是能大获全胜,能臣氐自然不会拒绝。
荀谌淡然一笑,揖了一揖:“大王谨慎小心些倒也没错,你放心,王将军必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还望届时大王莫要再寻其他理由推脱。”
能臣氐学着汉人的礼节,把手一拱:“放心,若是王将军当真能莅临我代郡乌桓,本王必倾尽兵力,听从王将军调遣,替汉庭扫平叛乱。”
荀谌颔首:“如此甚好。”
能臣氐招呼身旁人道:“普富卢,安排二位使臣住下。”
普富卢点点头:“好,交给在下即可。”
“请。”
“......”
当下,荀谌、陈到便在普富卢的安排下,住在了他们的营地。
而就在他们离开不久,帐外再次响起悠悠一声传报:
“报—!”
抬头望去。
但见,自家侍卫急匆匆入帐,欠身拱手道:“大王,营外有个自称峭王苏朴延帐下小帅辗迟牧,说有要事求见大王。”
能臣氐面上浮出一抹尴尬的笑容:“苏朴延的动作还真快,汉使方走,他便到了。”
侍卫皱了皱眉,试探性问:“大王,那辗迟牧这人......”
能臣氐摆手打断,朗声言道:“让他进来吧,我倒是要瞧瞧,他又能说出何话?”
侍卫拱手:“喏。”
旋即。
转身离开大帐。
不多时,一个与能臣氐有着同样民族服饰的男人,面带微笑地出现在大帐。
遇着能臣氐,辗迟牧立刻行了个乌桓的礼节:“峭王帐下小帅辗迟牧,见过大王。”
能臣氐摆手示意其起身:“起来吧,你有何话,不妨直言,咱们之间,没必要拐弯抹角。”
原本还准备寒暄片刻的辗迟牧,当即意识到不妙。
显然。
能臣氐已经明白了他来此的目的。
换言之,或许汉家的使臣,已经来过代郡了。
先入为主之下,对于辗迟牧而言,绝对是个不利的消息:
“哈哈!”
他先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了两声,旋即倒也没有废话,直言道:“敢问大王,可是汉家的使臣,已经来过代郡了?”
能臣氐惊叹于辗迟牧的判断力,略一停顿,缓缓点头:“没错,已经来过了,但本王暂时没有答应。”
辗迟牧暗松口气,他能听得出能臣氐心中的犹豫,既如此,那么他尚有机会:“大王,咱们之间虽有太行、燕山阻隔,但毕竟一脉同宗,皆是乌桓。”
“汉庭对咱们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汉失其鹿,气数已尽,正是我辈奋起之时,如今我等已经尽皆反汉,若是大王能够加入,必是如虎添翼。”
能臣氐不由哂笑,摇了摇头:“汉庭的确衰弱,但却非是你我能够撼动,尔等声势虽然浩大,但却尚未与汉庭决战,现在便言汉室气数已尽,未免有些过早了吧?”
辗迟牧心知对方有顾忌,笑了笑,继续道:“南匈奴内乱的事情,想必大王已经得到了消息,如今那王昊麾下不过数千兵马,如何能与我军十余万精锐抗衡?”
“而且!”
言至于此,辗迟牧着重强调道:“我军发展极其迅速,所过之处,各地军民尽皆响应,截至目前,已经拥兵二十余万,只是担心暴露实力,这才谎称十万军队而已。”
能臣氐才不信这个邪:“历来的造反,恨不得夸大自己的军队,以震慑群雄,尔等居然会反其道而行之,掩盖自己的真实实力?莫不是担心幽州内部反抗意志不坚?”
“这......”
辗迟牧与能臣氐接触较少。
只感觉对方外表粗犷,便以为其少智愚昧,因此内心颇为不屑。
但现在来看,对方是粗中有细,且内心早有计较,跟这样的人耍心眼,早晚必受其害。
果不其然,不等辗迟牧继续言语,能臣氐再次言道:“尔等声势虽然浩大,接连诛杀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广阳、右北平郡守,可谓势如破竹。”
“不过......”
话锋一转,能臣氐冷声言道:“如今南下冀州,缘何只派了峭王苏朴延一支,以及部分的张纯叛军?想必幽州内部,依旧存在不少反抗的势力吧?”
辗迟牧顿感不妙,眼前这个糙汉子,居然身在代郡,便把幽州的局势揣摩的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怪不得,人家可以当上代郡的乌桓首领。
要知道代郡可不比幽州其余郡县,这里有太行山、燕山的阻隔,实际上代郡跟并州更加亲切些,他们在这里生存,势力相对比较薄弱,尤其与鲜卑相比,更是如此。
因此,代郡乌桓首领对于汉庭的依赖性,明显要比幽州其余郡县乌桓对汉庭的依赖性更强,而因为有山脉的阻隔,他们虽同出一脉,但对其余郡县乌桓的亲密性,反倒不如汉庭。
历史上,乌桓的灭亡也是分成两个部分的。
第一次,曹操征讨三郡乌桓,在柳城大获全胜,几乎将其全灭;
第二次,则是曹彰出征代郡乌桓,同样大获全胜后,代郡乌桓转投鲜卑;
至于汉末时期的张纯、张举叛乱,代郡乌桓根本没有参与。
归根到底的原因,还是因为山脉的阻隔,导致代郡乌桓与其余三郡乌桓在地缘政治上的亲密性不高。
这也是为何,王昊敢于征调代郡乌桓当自己打手,消灭其余三郡乌桓,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同样具有可操作性。
此刻的辗迟牧彻底懵了,良久不发一言,而是努力思考应对措施。
他清楚的明白,能臣氐既然给他见面的机会,就证明他们还是有机会合作一把的。
尤其,对方还是在见过汉家使臣以后,给的自己这次机会,便更是如此了。
“大王,天下苦汉室久矣。”
辗迟牧已经放弃了劝能臣氐归顺的想法,而是以乌桓大义出发,准备给对方展示乌桓的宏伟蓝图:“如果您能一起征讨汉室,必将战火席卷至并州。”
“如此一来,鲜卑各路枭雄焉能不心动?他们必将闻风而动,从各路出发,分食汉庭这头巨龙,那凉州的羌胡虽然落败,但必不心服,我等将战火席卷至此,必将令汉室北线,全线陷入震动。”
“如今的汉庭早已经被撼动了根基,连年的兵祸,令其难以为继,若是再遭遇这样一场旷世大战,必然分崩离析,一个小小的王昊,如何能够力挽狂澜?”
能臣氐饶有兴致地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若当真能够如此,那么乌桓、鲜卑、羌人必将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不必再成为汉庭的附庸,为他们征战四方。
但是......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能臣氐心里非常清楚,辗迟牧描述的事件,不确定性太多,想要实现太过艰难,他想不了那么远,更会为眼前的事情而忧心,因此摇了摇头,长出口气道:
“尔等志向高远,本王自愧弗如。”
能臣氐长出口气,干脆不再废话,而是直言相告道:“本王还是直说了吧,尔等若想让某加入,至少也要将王昊战败,否则本王是绝对不会跟着你们冒险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