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连阴雨动辄十天半个月,朱棣在北平多年,已经习惯了北方的气候。这是他就藩之后,第一次在应天渡过梅雨季。
淅淅沥沥的小雨,蔓延不断,即便雨水偶尔停下,空气中的浓重的湿度,也让身体十分不舒服,干什么都不得劲儿。
总算等到了一个大晴天,可以出去野了。
朱棣迫不及待,一刻都不想忍耐。他带着贴身侍卫,直接出了应天,前去射猎。
天子在马背,纵横驰骋,手里的弓弦响起,必有猎物倒下,忙活了一个午,朱棣猎到了两头鹿,三只山鸡,一大串兔子,只可惜没有虎豹一类的猛兽,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不过在应天周围,还能奢望什么?
倒是听郑和说过,海外有不少奇珍异兽,等弄过来,就圈一块地方,作为皇家猎场,把珍奇异兽散进去,等着朕大显身手……
朱棣心情大好,顺路返回,正好经过一片房舍,从里面传出整齐的步伐踏地之声。
朱棣一惊,这是军营?
身边的太监侯显忙道:“回陛下的话,原来属实是军营,后来划给了徐通政,他收罗了不少流民青壮,在这里面学习本事。”
朱棣这才想起来,“朕记得皇孙就在这个学堂吧?”
侯显道:“没错,皇孙殿下可了不起了,举一反三,一群十几岁的孩子,甚至二十几岁的人,都比不过他。真不愧是龙种啊!”
朱棣大笑,“朕的大孙子,还能差得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笑道:“时间还早,就去学堂瞧瞧,看看俺的大孙子在干什么!”
朱棣出来,只带着侯显和几个侍卫,显然一个太监是拦不住皇帝的,更何况侯显也未必要拦着陛下。
此时午时已过,午的文化课结束了。
下午请来了竹编的匠人,教学生编织斗笠蓑衣一类的东西……如果不感兴趣,也可以出去活动。
反正这块的教学挺宽松的,逃课也是家常便饭。
有一群学生,普遍在十几岁,只有少数几个超过了二十,他们带着自制的小马扎,围坐在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身边,听着这小子手舞足蹈讲故事。
没错,这个小崽子就是朱瞻基。
虽说他年纪最小,但架不住成绩好啊,而且不光成绩好,他知道的还多。
什么三国、水浒,各种戏曲,朱瞻基随便讲讲,就能让这帮年轻人大呼过瘾。久而久之,朱瞻基竟然鼓捣起来了一个同学会。
哪怕比他大三倍的孩子,也乖乖听他讲课。
更有意思的是朱瞻基还把这帮人根据不同的主修科目,分成了几个小队,授予不同称呼。
这小子俨然学堂的孩子王了。
朱棣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朱瞻基在那里手舞足蹈,讲着水浒传大聚义,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天罡地煞排座次。
朱瞻基的记忆力还真不错,昨天晚过了几遍,此刻竟然把一百零八将背诵的一个不差。
好汉齐聚,必定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咱们这么多人凑在一起,也该弄出个名目来。
“我们也学着梁山泊,弄个一百零八条好汉。朱同学就是天魁星啊!”
“没错,大明及时雨,应天呼保义!”
有几个小狗腿子带头大喊,朱瞻基立刻涨红了脸。
“承蒙大家伙看得起,我这个人没有别的,就是仗义。你们放心,只要跟着我,从此吃香的,喝辣的。在应天城,都能横着走。”
少年郎们倒是没想过一个没啥背景的小崽子,凭什么横着走?只顾着跟着起哄,既然朱瞻基是天魁星,那谁是天罡星,谁是天机星……这可要好好争一争。
眼瞧着这帮同学吵起来了,朱瞻基眯缝着眼睛,满心得意。
表叔在通政司的快乐,大约就是这样,很好!
就在黑小子憧憬如何当大哥的时候,突然觉得脖子被命运扼住,紧跟着他就被提了起来,扭头一看,朱瞻基差点吓得叫出声。
“皇……老爷!”
明明是爷爷,愣是变成了姥爷。
朱棣哼道:“你小子不干正事,跟我过来。”
就这样,朱瞻基在一群小弟的目送之下,被朱棣带到了学堂的客室。
刚进来,朱棣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解缙!
“你怎么在这?”
解缙一见朱棣,吓得魂不附体,准备行大礼,朱棣一摆手,“随便过来瞧瞧……解学士,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解缙一听,鼻子发酸,虽然没有丢官罢职,但中年男人的艰辛他算是尝到了……他是被徐景昌放了园艺假,并不是罢官,所以还要留在应天。
当然了,他这个情况,津贴是没有了。
俸禄倒是还能领,只不过由于夏原吉的原因,一半俸禄折成宝钞发放。
这还不算,他原本是租住的院子,知道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又是新君眼前的红人,根本不敢来催房租,哪怕白住,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听说解缙犯了事,得罪了皇后的大侄子,房东主动找到了解缙,房租先涨五成,你要是有意见,不愿意住了,赶快搬走,我们还能省得麻烦。
解缙气得咬牙切齿,稍微听说落魄,便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小人,十足的小人!
我好比,潜水龙,困沙滩……
解缙觉得血都凉了。
就在这个难以维系的关头,杨荣找到了他,太孙在的蒙学,人数不少,缺少先生。你要是不嫌弃就去那边教书。
解缙还觉得不好意思,“那就是一群流民,识几个字,往后也是充当工匠,我去只怕不合适吧。”
杨荣淡淡道:“陛下最喜欢的皇孙在那里,你还觉得委屈人才吗?难道打算后半辈子就料理家里的花花草草?我言尽于此,告辞。”
杨荣扬长而去,解缙看着他的背影,沉吟片刻,又无奈长叹。
他果然是落魄了。
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士大夫头颅,没法子,去吧!
转过天,解缙就去了学堂,一转眼,几个月过去,大明都改元了,他还在这里教书。
眼瞧着那些内阁学士指点江山,飞黄腾达,他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熬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陛下终于来了,我这是时来运转了。
解缙拼命压制着心头的激动,恭顺地站在朱棣身边,用很平静的语气介绍了自己的经历……朱棣想起了当初解缙提议募兵,平心而论,他是真的为了大明好。
只可惜触碰了勋贵利益,随后又被徐景昌赶出了朝堂,蹉跎至今。
朱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个解缙肯定不是徐景昌的人,又离开朝堂好几个月,也不是老二和老三的人。
几乎可以算是个孤臣,而且他又才华过人,见识不凡。眼前的难题,或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想到这里,朱棣笑容可掬,让他先坐在一边,随后对朱瞻基道:“你小小年纪不学好,领着一帮同学胡闹,成何体统?”
朱瞻基振振有词,“皇爷爷,我可没有不学好,识字,算学,我都是满分的。我还会木工,会编织,会做家具……我可厉害了,那些同学比我大那么多,他们都是服气我的本事,才跟着我的。不信皇爷爷可以问解先生。”
朱棣扭头,看了看解缙,笑道:“解学士,这小子没吹牛吧?”
解缙正色道:“陛下,皇孙殿下确实聪明好学,博闻多识。那些比他大的孩子,也愿意听他的,说实话,从他身,臣看到了不少人杰的影子,头角峥嵘,不可限量。”
朱棣哼道:“你过誉了吧?他还要弄什么天罡地煞星,要学梁山泊的反贼宋江呢!”
朱瞻基不干了,“皇爷爷,你不能光说孙儿,二叔还弄了个一心商会呢!我怎么不能弄个天罡地煞会?”
朱棣猛地吸了口气,“什么一心商会?”
解缙忙躬身道:“回陛下的话,臣在民间也听说了,就是汉王向外借贷,收了不少权贵的钱充作本金,这里面有当朝勋贵,也有京中富商,人数多达百余人。”
朱棣怔了一下,缓缓道:“老二倒是有些本事啊!”
解缙笑道:“都是龙种,自然不凡。”
朱棣眉头挑动,突然道:“解学士,你看朕到底该选谁承袭储君之位,继承大明江山?”
解缙慌忙道:“陛下,此等大事,关乎国本,非臣所能谈论。”
朱棣摆手,“这里没有外人,你大可以随便说,朕也只是听听而已。”
解缙深吸口气,心里头像是打鼓,自己被放了园艺假,估计这辈子的仕途就到头了,除非有什么逆天气运,才能咸鱼翻身。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把握住。
“回陛下的话,如今陛下正在盛年,励精图治,大明江山,国泰民安。三位皇子,尽是聪慧敏达之人,不管是谁,都能光大社稷。要说陛下有什么忧虑的,臣以为还是在皇孙这一代人身。若是陛下能培养一个好孙儿,便是三代盛世,算太祖皇帝,四代明君圣主,百年盛世大明,即便是汉唐也比不过啊!”
选个合适的皇孙,能延续三代盛世!
这话深深击中了朱棣的要害。
他今年刚刚四十出头,正是一个帝王的巅峰,如果按照老爹的寿命算,自己还有三十年,那时候三个儿子也都五十出头了。
又能当多久皇帝?
相反,如果是好好栽培一个皇孙,彼时正好是盛年,足可以延续几十年的国运……
“妙啊,解学士见解果然不凡。朕也想过,无论如何,要让朕的大孙子继承大统。”说着,朱棣把朱瞻基揽在怀里,笑呵呵道:“解学士,从明天开始,你重回翰林院复职,替朕好好教导皇孙。”
终于死灰复燃,叶落重生……解缙扑倒地,磕头作响,“臣什么也不敢想,唯有一心一意,辅佐吾皇,吾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