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泗酒厂的事情最终还是闹到了县里,县里下达了考虑职工情绪暂缓豫泗酒厂并购的通知。算是把并购的事情提到了台面上,公开承认了对于豫泗酒厂的放弃。
而这厂里面的白条却仍旧没有下文,八十年代的穷是全方位的,供销社拿不出钱来财政也就给不了钱,很有可能这一拖就又到年底。
根据有门路的人打听到的消息,县里事先是找了羊禾酒厂的人商谈,让他们整体将豫泗酒厂的职工并入,可是羊禾本来就已经人员爆满,为了安排知青,酒厂早就是一个岗位上码了三四个员工了。连做饭的阿姨都有三十多位,再也安排不下新的人员了。
所以一口咬死了只要机器与核心技术员工,其他一干闲杂人等一概不要。而豫泗酒厂啥都不多,就是闲杂人等足够多。
镇卫生院中,苏玖茫然的醒了过来,看了看周围的一切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熟悉的是这里银装素裹的很明显能够看出是医院,陌生的是二十一世纪怎么会有这么简陋的医院呢,看着一旁用报纸糊的墙面,苏玖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小诊所的场景。
“不,不对。”
看着护士拿着一根金属注射管走了过来,苏玖激动的浑身扭曲,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记忆涌了出来。
“不要乱动!”
护士严厉的对着苏玖训斥起来,然后强硬的将苏玖推了过去,对着他的腚就是一针。
强烈的痛感让苏玖明白周围的一起都是真实的,他不是在做梦。可是那玩意不是农村用来给猪打针用的吗。
打完了针,护士将针头折弯后取下扔在了垃圾桶里,注射器则放回了金属托盘中,对着苏玖又是一阵训斥。
“你说你没那个能耐,还学人去打架,这下丢人现眼了吧,还要十几个人把你用门板抬过来。”
对于护士口中的描述苏玖没有半点的记忆,他只是觉得自己口好渴,对于水的渴望暂时压制住了他内心的猜疑,
“有水吗!”
护士还没有回话,旁边的一个身高至少一米八的彪形大汉就冲了过来,一把握住了苏玖的手,
“苏玖你醒了!真是太好了,你先不要起来,医生说你可能有那个什么脑震荡,需要好好的休养一下。也不知是哪个婢养的偷偷给了你一拳,这要是被我抓住了,我肯定得抽他一顿。”
有一些事情都是到了事后陈克英才觉得后怕,找不到打人者,最后不都得落在他这个带头的人身上。
苏玖看着眼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涤纶卡其布工装,带着一个医院里面才能见到的麻醉师帽子,这是什么打扮。
此时苏玖还不知道这哪里是麻醉师的帽子,实际上这是卫生帽八十年代食品相关的标配,也是苏玖的年纪小,没见过穿着白色卫生服拉着小车卖冰棍的人。
在苏玖昏迷的这两天里,陈克英是时刻不离的守在苏玖的旁边,就是担心苏玖就此醒过不来了,那他陈克英就要背着一辈子的污点了,找不到凶手那陈克英就得是凶手了。
就在陈克英要给苏玖递上他买来的糖水罐头时,病房的门被打开了,徐卫江龙行虎步的走了进来,看到里面的场景,随即瞪了陈克英一眼。
现在厂子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靳开复调到了县工委里当副主任,苦差事可是都落在了他徐卫江的头上。这厂子里加上家属上千口人,哪里是这么轻松对付的,即便他徐卫江是专业的奶妈子,一时间也喂不了这么多张嘴啊。
陈克英看着徐卫江也有些发怵,微微的低下头离开了苏玖的病房。走到病房外,陈克英用力的锤了一下医院的墙,疼的他嘴角直抽。如今他算是知道什么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了,这和他的心情是一样一样的。
徐卫江将苏玖扶起坐好,亲切的拉住了他的手,苏玖这一次完全是救了他一命啊,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及时晕倒,当时那种情形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平息的,一旦事情闹大了,无论是工人还是管理者,都是要问罪的,靳开复走了顶缸的不就是他徐卫江吗。
厂子里面空的能跑马,哪里还有钱来安抚工人,县里面一直让企业自救,可是倒是把拖欠的货款全都还上呀。
一想到这徐卫江就止不住的叹气。作为豫泗酒厂的老人,对于豫泗酒厂的情况他是最了解的,难啊!
“小苏啊,你这次是帮我挡了灾,你放心以后有老哥哥我一碗饭吃,就不能饿着你。我也知道当初把你从县里面要来是靳开复的要求,你想要离开我也没意见,我徐卫江别的本事没有,帮你抬一把还是没问题的。”
苏玖大学毕业后原本是调任到泗州县二轻工业局技术科,只是靳开复人脉关系好,把苏玖抢了过来,可是现在豫泗酒厂要并购,这香饽饽也变成烂芋头了。
徐卫江见苏玖一直没有说话,还以为是苏玖在埋怨他。其实苏玖只是在消化脑海中的另外一团知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消化,苏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了。
和自己一样,这个人也叫苏玖,是江南轻工业学院的大专生,也是第三批恢复高考的考生,在毕业后分配到了泗州县,靳开复刚调到酒厂时雄心壮志想着大干一场,所以利用老战友的关系将苏玖从县里面抢到了手中。
只是谁能想到豫泗酒厂积重难返,靳开复纵使一膀子力气也像是陷入了泥潭中拔不出来,周围借助着原厂区的资源与员工自建的小酒作坊,在这几年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不断出现,因为不受调配的限制赚得盆满钵满,更加挤压了豫泗酒厂的生存空间,这才有了这一次的并购。
和烟草专营一样,酒作为关系粮食资源的重要物资,也受到烟糖酒总局的统一调配,名酒销售都由国家进行统购统销,好在此时的豫泗酒厂没有资格被评为名酒,稍微有那么一点独立性。
想明白其中的细节,苏玖坐了起来看着老书记徐卫江。
苏玖明白自己很有可能遇到了传说中的穿越,根据记忆这是改革开放逐渐放宽的1984年,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来着。
对了洛杉矶奥运会和健力宝,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以及后续的一系列企业的建立,如四通,联想,万科。
但这些距离苏玖太远,目前当务之急是解决工人的工资问题,如果在一些资源县这些根本不成问题,卖一卖钢铁煤炭钱就来了。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泗州是个农业县,几十万农民土里抛食,每年的经费基本都要用来收购粮食作物保障粮价平稳,哪来的经费给酒厂进行垫款。
尤其是因为县里为了收缩经费已经决定弃小保大,让豫泗酒厂并入羊禾,羊禾属于省管企业,经费上比豫泗酒厂充裕的多。而且周围一些私营小酒作坊因为不受限,成本低,挤压了原本豫泗酒厂的生存空间。
其实解决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让豫泗酒厂自产自销,只要不靠供销社这样回款周期漫长的渠道,那么豫泗酒厂就有机会救自己。
“徐书记您放心,这一次我不走我要留下来,而且我已经想到如何解决员工安置问题了。”
苏玖的这一句话不说不要紧,徐卫江顿时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此刻也不管苏玖是不是病人了,拉着苏玖的脖子就开始晃荡。
“真的吗小苏,你这次要是真能想出办法来,可真是又救了老哥我啊。”
大学生什么都懂,是这个年代人民的朴素价值观。苏玖作为轻工院的大学生,算是徐卫江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在此之前苏玖算是靳开复的人,徐卫江一直没有刻意接触,现在靳开复灰溜溜的跑了,徐卫江这才想到把苏玖握在手里。
苏玖随后便把自己的计划向徐卫江做了一个说明。可是徐卫江听完之后脸上的阴云并没有散去反而更深了,因为苏玖的办法实在有些大逆不道,这可是要冒着很大风险的。
苏玖提出的建议总结来说就是十二个字,抓生产,促消费,分责任,转方向。
首先就是严格强调生产规范,保证产品质量,其次就是转换销售思路,抛开供销社体系,另寻其他销售路线。
再然后就是实行工厂内部的大包干,进行内部责任大划分,最好可以自我管理拿到运营的主动权,甚至于让员工持股,提高员工的积极性。
“苏玖你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吗。”
一改就灵一改就活,是八十年代初期的真实写照,厂里面的厂长只要稍微负点责就能救厂子,这已经成为全国上演的真实事例。可是苏玖这样的话说出口仍然是十分惊人的。
“徐书记,您还记得去年宣传的海盐衬衫厂的事情吧,您现在要做的就是步鑫生一样的事情。”
徐卫江怎么会不记得呢,步鑫生这些都是改革典型是上过报纸的,海盐衬衫厂一年内生产规模扩大了十倍,接连登上国内的报纸和电视。甚至于海盐衬衫厂这个地方也成为了众多企业考察的必去之地。
这一下徐卫江的心中就开始盘算起来,可是心中还是有些顾虑。
“但是这样岂不是损公肥私,挖墙角的事情吗。”
“员工持股这不同样是公有吗,而且今年下发的四号文件也说明了要将集体所有制企业放在和国营企业同等待遇,咱们这是顺应政策的调整。”
听到有这个文件,徐卫江这下子轻松了不少,毕竟苏玖是个大学生徐卫江信他。只是这个股份制真的没问题吗。
苏玖提出的的正是即将兴起的乡镇集体企业发展模式,在八九十年代乡镇企业规模不断扩大,极大的丰富了轻工与副食品的生产,而这就是豫泗的关键。
从医院回来的徐卫江急忙从厂办收发室找到了那个苏玖说的第四号文件,果然看到了支持国企事业单位改革,支持建立乡镇集体企业的字眼,既然国家承认那就好办了。
徐卫江晚上便将事情和县里面进行了通气,找到了自己原轻工局的领导现在的副县长徐广才、
陈广才正在为此事发愁,毕竟是四百名职工,连带着后面的乱七八糟的各种亲戚就是一两千人,一旦闹起来可不好收场。
听完徐卫江的话,陈广才顿时就瞪大了眼睛,徐卫江说出的计划可是太过于惊人了,这可和几个农民自己建厂不一样,是要从根本上改变目前的国营规则啊,一旦这个口子开了后面的事情很难想象。
但是危险中也存在着机遇,随着风气的逐渐改变,所有人都看出了改革的决心,既然如此必然要有人走出这一步的,这几年招商引资不也是建立了一批合资企业吗,况且这酒厂本来就是入不敷出的。
可是这件事仍然是关系重大,和海盐衬衫厂不同,海盐本就是地方合作社开办的企业,没有所有权转让程序上的问题,可是豫泗酒厂是正经的轻工业部统属泗州县代管的企业啊。
陈广才的目光看向了办公室的上方的一副字,仔细思考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亲自来到了吴兴茂书记办公室汇报情况。
刚刚上任不久的吴兴茂也在为县办企业的亏损而烦心,昔日里可以给县里缴纳大量利润的县办企业,现如今一个个都成了烫手山芋。
这就是一枚定时炸弹,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轰然爆炸。徐卫江的这个办法如果真的能行,倒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思路。而且把股份分给工人那就不算是雇佣劳动关系,说到底还是公有经济,但是吴兴茂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还是不行,这完全没有先例,这不是乱了套吗,我看啊还是和羊禾酒厂好好地商量一下,就让羊禾把豫泗酒厂的员工都收下来吧。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