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王府在整个河间城的中心地带,之前扩建过一次,占地面积几乎是河间城的五分之一大小。其实并不是王府里面有多少房舍,主要是王府后面有一个巨大的兵营外加练兵场。
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和他的父亲都是武勋贵族,在兵营里比在家里舒服,所以他的两千多人的卫队就直接驻扎在他家王府后面。而且还有一个巨大的跑马场和演兵场。德格都巴雅尔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练兵和打猎,其实都是军事训练的不同方式。
王府门前还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在平时,这里是河间城最热闹的集会、社戏还有其他社会性聚集地点。本来在王府前面不应该有这种东西,但是德格都巴雅尔喜欢热闹,所以特地将当地大集就放到了自己门前。
当然还有也该重要原因,这座城是河间王的封地,所以在这里做买卖要给河间王府交税。大集或者社戏就在河间王府门前举办,方便王府差役过来收税和管理。
但是今天是过年,所以这按理说应该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然而当父子俩到了河间王府门口,他们看到一队队身披铠甲,手持刀斧长矛的王府侍卫们正在快速集结。集结好了一队,立刻在侍卫首领指令下,向着城市的不同方向开拔而去。
李续听到类似“不许放过一个”“没听到钟声,绝对不许行动”“回来有赏”之类的话。他将跟那些军将们的对话告诉了父亲李翀。李翀叹了口气,迈步走上王府大门前高大的阶梯。
阶梯上,哈剌赤金和古力干,这两个王府侍卫首领正在调兵遣将。在他俩旁边蹲在地上,脸上还有一道浅浅的鞭痕的,则是焦急万分的长史哈拉尔。
长史哈拉尔看到总管李翀带着儿子李续来了,他们赶紧招呼两个王府侍卫首领,主动走过去,抚胸躬身致敬。
“给姑老爷和表少爷问安。”
三个人问安之后,为首的长史哈拉尔拉着李翀的手,焦急地说:“姑老爷您怎么才来啊?王爷疯了,要屠城。那边一敲钟,他们就要动手了。”
说着指着身后的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首领。
李翀一脸严肃地对两个侍卫首领哈剌赤金和古力干说:
“你们知道王爷这么做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去执行?难道要让你们的王爷悔恨和自责么?”
古力干摊着手说:“姑老爷,您是知道的。我们这些人都是主人当年从草原上救回来的苦孩子。没有王爷和公主的恩惠。我们这些人不是被大雪埋了,就是被活活饿死了。主人的命令就是我们的天条。您与其有这功夫跟我们这些奴仆磨牙,不如赶紧进去劝劝主人吧。”
旁边的哈剌赤金依旧面无表情地说:“就是圣旨下来让我们停手也没用。我们只认主人的命令。”
李续在后面跟父亲说:“父亲,咱们还是赶紧进去找舅舅说吧。”
李翀也无奈,叹了口气,赶紧带着儿子李续就往王府里面走。守门的王府侍卫们都认识李翀和李续,也不阻拦,只是躬身行礼让他们自由进入。
蒙元时期的建筑,粗犷而且简单。虽然很多方面继承了前朝北金南宋两个中原王朝,对于建筑的精工细作。然而草原民族更喜欢简单实用,甚至大多数蒙古贵族的王府,除了必要的建筑,包括府门,仓库,主殿,马厩等,不得不用砖石或者木质结构来搭建的房屋,其他的建筑,依旧是让他们感觉更舒适的大大小小的毡帐组成。
甚至连皇宫里,都由许多大大小小的毡帐或者蒙古包形制的圆形建筑组成。
河间王府也不例外。恢宏大气的王府大门,进入大门后,绕过刻着三条龙两只凤凰的绿色琉璃影壁墙。后面便是一小片人工湖,湖泊的西面还有两处水榭亭台,据说还是公主嫁过来以后,找人修的。
蒙古人特别喜欢临水而居,甚至皇宫的宫殿旁边,也经常有开凿的人工湖泊。最有名的还是大都城里面,现在叫做太液池,后世被称为北海公园和中南海的那个地方。
走过这片湖泊,沿着一条新建的中原样式廊道往前走,不远处,就是高大巍峨的王府主殿——银安殿。
这座银安殿也是中原式样的建筑,只不过带有非常明显草原风格的白墙和蓝顶,象征着蓝天雪原。
银安殿建造在一片高高的台子上,前面是一条汉白玉做的阶梯。两边的扶手也是雕梁画栋,样式极其精美。
刚刚走到银安殿台阶前不远,李翀就看到台子上殿宇门前的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他正在不知道为什么还请急火火地在殿门口踱步,好像等着什么消息,不住地催促人往后面去问。
德格都巴雅尔身材本来就非常高大,比普通人都要高出一头多,再加上他那雄壮的身子,大肚子圆挺挺的,看上去饭量可以吃下一头牛一样。
德格都巴雅尔站在大多数人身边,都比他们要整整大两圈,跟一头随时可能爆发的漠北棕熊一样压迫感十足。
他的大脸肉嘟嘟的,现在他那枣红色的脸庞看样子就知道憋着怒呢。
蒙古人所特有的高高的颧骨更是又红又亮,他发怒时候面颊不自然的抽动让周围的人不寒而栗。
那双不大但是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不知道什么原因熬得通红,射出瘆人的凶光。
一脸大胡子平时都被梳理得整整得整整齐齐的,今天蓬乱的样子,反而透着一种因为绝望而带来的暴虐感。
光光的头上只有前额梳着一撮好像桃子形状的短发。这是当今蒙元贵族的特有发型,俗称搭头。后脑的头发则梳成两个大号马尾辫,然后用金箍挽成一个环形,别在耳后,这种辫子就叫做不浪儿。
德格都巴雅尔本来就胖大,脖子又很粗壮(有这样脖子的人,说明相当抗打击,比如拳王泰森),再加上垂下来的两根辫子,远处看上去,就好像肩膀上顶着个三角形的肉嘎达。
今天他的装扮有点奇怪,没有戴任何帽子,光着头就出来了。
他身上穿了一件藏红色,带有暗金纹路胸背图案的质孙服——这是代表王公贵族身份的服饰——然而,却没有系这件衣服配套的那条镶金龙头腰带,更没有佩带腰刀,只是用一条黄色的围巾胡乱地扎在腰上。
裤子是宝蓝色的,但是竟然没穿靴子,而是只穿着白色的足衣(古代的袜子),光着脚就出来。
他站在殿门,叉着腰,手上下挥动,不断的外呼喝着什么。
李翀快步走过去,呼喊道:“巴雅尔安答,巴雅尔安答。这是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李聪和德格都巴雅尔之间早就相互约为兄弟安答,河间王的妻子塔拉亥公主,还认李翀为干弟弟。两家人关系非常亲密。别人可不敢直接叫德格都巴雅尔的小名巴雅尔。
巴雅尔是喜庆的意思,直接叫巴雅尔,就类似于叫他小喜子。不是亲近家人的话,敢这么叫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脑袋会被他拧下来当夜壶。
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妹夫来了。他咧着嘴就跑了过来,也没看到旁边给自己行礼的李续,拉着李翀的手,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思钦啊,你来了就好。你姐姐昨晚突然要生了。稳婆说是早产,母子都非常危险啊。你知道的,我的两个妻子都死在产房了。你姐姐是我最爱的女人。他出了事儿,我可怎么办啊?”
“你来了太好了,咱们一起到后面去,我已经让纳忽出和阿兰达跟着大巫去准备做法请神的台子了。希望长生天能显灵,救救你姐姐吧。孩子我不要了,只要你姐姐平安就好啊。”
旁边的李续看到这些,心中暗道:
舅舅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这个人,凶残暴戾,粗鲁莽撞。但是对于家人却极其呵护。可能也是因为巴鲁剌思家族人丁单薄的缘故。
也正是因此,早年丧父的德格都巴雅尔,就对于同样家室单薄的李翀李思钦,有一种特殊的心灵共鸣。不顾别人的劝诫,把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了当时仅仅是个七品小县令的汉人官员李翀。
“安答啊。别着急,别着急。长生天会有安排的。大巫怎么说?”李翀抽出一直被德格都巴雅尔攥住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慰着比自己高两头的巨汉。
德格都巴雅尔说:“大巫说长生天现在不高兴了,需要杀全城来殉葬才能安抚他的不满。我已经派侍卫去了。一会我就敲钟,先把城里的怯怜口们(见备注)都殉了。长生天总该高兴了吧。”
李翀赶紧劝道:“安答,你这不是胡闹吗?虽然城里的人都是你的怯怜口,但是你总不能都杀了吧。人都杀了,以后找谁收税去?谁给你干活?谁给你种地放牧啊?你还有纳忽出和阿兰达两个孩子呢。他们怎么办啊?”
李续在一旁算是明白了,是该死的落后宗教导致的。其实就是舅舅急昏了头,才出的这个主意。估计父亲劝一劝他就会收回成命。正好,这是个机会,可以让自己表现一下。毕竟以后还需要这个舅舅,还有塔拉亥公主舅母的帮助,自己才能生活得更好啊。
李续一个箭步冲上去,跪在舅舅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的身边,恳切地说道:
“舅舅。就让孩儿做这个人殉吧。那些怯怜口杀了也没有用的。而且杀那么多人,长生天会发怒的,反而会起到反作用。往昔,舅母是最疼孩儿的。现在,就让孩儿为舅母做点贡献吧。”
说着,使劲地磕了一下头,然后也不等惊得说不出话的父亲李翀还有河间王德格都巴雅尔反应过来,转头就命令站在旁边的王府老管家阿拉坦巴根说道。
“巴根大叔!马上就在这里搭上柴垛,我坐上去后,你就······”
“不可!”“住口!”
德格都巴雅尔和李翀几乎同时制止了李续的自说自话。
太好了,他们阻止了自己,要不还真的坐在柴垛上自焚啊?唉,这种感觉有点刺激。李续心中转瞬间竟然有了一份莫名的兴奋感。
德格都巴雅尔一把就把跪着的外甥李续搂在怀里,抱着他的小脑袋,心酸得半天说不出话。他每次见到这孩子,都能从他脸上看到自己妹妹的容貌。他怎么可能舍得让这个外甥人殉。
“图勒啊,舅舅知道你敬爱你的舅母。但是舅舅舍不得你啊。你说得对,说得有道理,舅舅明白了,人杀得太多,长生天反而会发怒的。那就少杀一点,一会敲钟的时候,先杀100个男人和100个女人。咱们一起去后面,为你舅妈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祈福吧。”
李翀一听,只有两百人,那就比七八万人少多了,怎么说这些都是河间王府的领民,不属于朝廷的百姓。那既然才200人,也就这样了吧。于是他也就不再提这个事情,只是冲后面一直观望的长史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把王爷的最新命令传出去。
他搀着德格都巴雅尔,安慰他不要急坏了身子,而且现在外面天寒地冻的,穿得这么单薄,生病了可怎么办?大家还是进屋暖和暖和吧。
就在这个时候,德格都巴雅尔的长子纳忽出跑了过来。他穿了一身很奇特的服饰,头上还戴着一个木制的面具,看着跟要去跳傩戏似的。
他一来就问,做法事的台子已经搭建好了,但是大巫献给长生天的祭品呢?羊呢?怎么没有人把羊牵过来?
“羊?”所有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喊出来。
他这么一说,李续一下子就听出来问题在哪儿了。
因为羊,用蒙古语念出来就是“浩您”,如果听不清楚,就有可能跟城池的“浩特”很相近。本来就急火攻心的河间王的德格都巴雅尔,八成就把杀羊直接就听成了要屠城的意思。
做事儿比较细腻的李续,二话不说,赶紧拉着表哥纳忽出跑到后面,跟大巫再次核对,到底是杀羊还是杀人?
大巫都惊了。这个时候杀人?那是在触怒长生天啊。我说的是羊!赶紧去找5头黑色的羊,临时找不到5头黑色的羊,找15头普通羊也行。如果能找到怀孕的母羊更好。
嗨!果然是误会。
得知原来是自己听错了,德格都巴雅尔苦笑着地坐回到银安殿正面的胡床上。
此时,妹夫李翀的到来,德格都巴雅尔心情也不再如同刚才那么焦灼无助,又有感于外甥李续李图勒的勇敢献身,此时已经心情平稳多了。
他坐在胡床上,疲惫的挥挥手,让老管家赶紧按照大巫的吩咐去办,并且传令让王府侍卫们都可以回来了。最后,他叮嘱下人,随时报告产房情况,并且再次强调:
“告诉那几个稳婆,优先保障公主安全!如果公主出事儿,他们几个人的全家都会跟着殉葬!神仙来了都救不了她们,本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