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平凉,其实真的很舒服。微风拂面,艳阳高照。把冬日最后的寒气全都蒸腾得干干净净。
然而现在李续一个人,站在叛军大营中间的空地上,即使太阳再足,他依旧感觉寒气森森的。
他身上穿了一件绿色的官袍,头上戴着短翅乌纱帽,腰上的腰带已经断了,只能在旁边扎了个结,绑起来凑合用。这件官袍是从死去的萧关县丞身上扒下来的,上面还有已经凝结成黑色的血迹。
李续捧着一个扁平的小盒子,里面装着一个金牌几个银牌铁牌。这是被他们杀死的对方高级战将的腰牌。
其实这些人也是自找的,刚刚开始攻城的那几天,他们信心满满,非要亲自到城下观看破城。结果被早就埋伏好守军,打开城门一个反突击。阵斩了辽阳万户孛罗、以及其他几个五千户、千户等高官。叛军士气差点崩了,连续好几天没有攻城。
李续还记得,其中有一个五千户的大脑袋,就是自己骑着马冲上去用手中的金鞭给打碎的。
时间太久了,包括那个孛罗,脑袋虽然放在石灰里渍着,但是也禁不住时间太长,都生蛆了。所以李续一看那些恶了吧心的脑袋。于是干脆就不带了,就把他们的金银腰牌给拿了来,求见叛军的首领。
叛军虽然打着周王和世瓎的旗号,然而和世瓎毕竟才是个14岁的孩子,军营中真正做主的其实是死去的孛罗,以及原中卫亲军都指挥使唐兀和原兵部尚书赛罕拔都儿。
这里面只有孛罗是真正知兵带兵的人。
唐兀虽然曾经担任过侍卫亲军中卫军的都指挥使,但是几乎没在兵营里待过,他是武宗皇帝的亲信怯薛,长得漂亮,会说话,能让皇帝开心满意,所以才被元武宗海山调去掌控中卫军。
而赛罕拔都儿的确是个悍将,曾经还跟着元世祖忽必烈南征北讨过,然而现在都快七十了,据说现在骑马走路都费劲。
现在的整个叛军残部,都由唐兀临时管着。他不但不太会打仗,最重要的是,威望还不太高。
元军之中派系林立,种族隔离的问题非常严重。唐兀能保证这支部队没有一哄而散就已经很艰难了。否则也不至于上万人的大军,连一个千儿八百人守备的残破小县城都打不下来。
李续申请求见主将已经半个多时辰了,还是没人理他。他就端着盒子站在主营帐前面的空地上。打量着整个敌营。
整个营帐坐东朝西,辕门对着西边十几里外的弹筝峡入口处的那座萧关城。总体分南北两大区域。两边以中央大帐为分界点。似乎有一点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隔阂感。
北边营区军营整洁、配置合理。鼓号声声,战马兵士也都盔明甲亮,精神饱满的样子。经常有士兵在巡逻,似乎并不是放着外面的敌人,更多的是防着南边的那帮战友。
李续知道这帮人,他们是侍卫亲军出身的叛军。审问战俘的时候,得知是隶属于赛罕拔都儿的侄子野利吉指挥。
这帮人身穿的都是一色的柳叶长身甲。他们攻城的时候是李续最头疼的。只要有这帮身穿柳叶甲的人负责攻城,一定能攻上城头。八剌就会派出李续或者伊思马忽的部队,过去填口子,把这帮人给压下城头。
李续的双手金鞭还有伊思马忽的铁骨朵专门克制这种重甲武士。
不过还好,这种士兵数量似乎并不太多,也不怎么参与攻城。只要损失个几十人,他们肯定就撤了。
南边营区就没法看了,不但面积很大,而且帐篷布置得烂七八糟,有一些地方很紧密,有一些地方甚至可以跑车。污秽横流,器械乱放。士兵们的面貌也很不好,盔歪甲斜,衣衫不整。
南区的面积占了敌军营寨的四分之三还多,整个答应里面乱哄哄的,吵吵闹闹,似乎还有人在打架或者摔跤,周围的人在叫好呼喝。
就在李续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身穿土黄色腰线袄子,挎着弯刀的蒙古武士走了过来。他用蒙古话对李续说:“跟我来。”
结果走了两步却发现李续站在原地,一脸疑惑地没动。于是鄙夷地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你!过来,走。”
李续这才表现得刚听懂的样子,颠颠儿地捧着盒子就跟上去了。
来到那座白色的巨大营帐之中。李续一进门就被责令跪下。那个黄袍武士则走到大堂中间一个高高座位边,对着上面的一个身穿华丽服饰的少年汇报了几句,然后又指着李续说了什么。
太远了李续听不到,但是他猜测那个少年一定就是周王和世瓎。
没多会,那个黄袍武士又回来了,拿走了李续手里端着的扁盒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头戴白色钹笠帽,身穿青色圆领腰线缂丝锦袍的中年人,带着三四个穿着铠甲的将军们走了进来。
他们路过李续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停下来看了一眼这个浑身是血迹的年轻官员。
那个白帽子中年人来到周王和世瓎身边的时候,和世瓎还特意在座位上微微躬身表示行礼,而那个白帽子中年人则中规中矩地抚胸鞠躬致敬。
他们两个人又在说了什么,和世瓎还拿出盒子里的金色腰牌递给了那个白帽子中年人。
就这么两个人说了半天,终于等到那个黄袍武士,在中年人的吩咐下让李续过去回话。
李续赶紧站起来,学着他见过的那些文官小吏的样子,弓着身,撩起袍子的下摆,迈着小碎步,快步跟上黄袍武士,来到和世瓎的高台宝座前面。
他一甩袍子的下边角,顺势就跪了下来。然后高举双手,用汉语喊道:“尊贵的大人,小臣萧关县丞常五三给你们见礼了。”说着立刻就是邦邦邦地磕了三个响头。
“小臣奉城中的千总将军的命令前来,想请求大人们能网开一面,让我们出来先把城下的尸体拉出去给烧了。天气越来越热了,到时候容易滋生疫情。那样的话可就麻烦大了。城中千总将军说,当年成吉思汗大皇帝就灵州城那边,因为疫情损兵折将的。这些腰牌的将军们,他们的尸首也在城下的尸体堆中。就那么放着任由他们腐烂,也不太好吧。还望大人成全。”
“不行!”这个时候从李续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这时候走进来三四个身穿柳叶甲胄,身披蓝色披风的将领。为首的那个年轻人,面白无须,乌黑的头发,编了个不浪儿,别在耳后。
他虎虎生风地走了进来,来到大厅前,也没有向和世瓎施礼,就站在前面的白帽子中年人说:“唐兀大人。城下的尸体中,有很多我的族人。他们的尸体不容亵渎。而且尸体堆儿里还有很多刀剑铠甲,如果让守军捡了去,这不成了资敌?”
他说的是察合台蒙古话,也就是一种有很重口音的蒙古官话。李续是听得懂的,但是他假装不明白,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
原来这个白帽子的人就是唐兀啊。
李续偷眼看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和他身后军将的铠甲,他就知道这几个人,八成就是北区那帮赛罕拔都儿的部下。
看这话头儿,难道他就是赛罕拔都儿的侄子野利吉?看来这个家伙对周王和世瓎一点也不尊敬,所以不但不向和世瓎行礼,而且一上来就跟戴白帽子的唐兀对话。
这个时候唐兀不卑不亢地反问道:
“少将军,那你觉得如何?他的话说得也有道理啊。天气越来越热了,到时候一旦尸体腐烂严重,发生疫情。咱们别说攻城了,就是这座大营都有可能被传染到疫情。别忘了他们在泾河上游,咱们是在下游。对了,你们北区可就占据着河边上的位置,要是有病,也是你们那边先闹开来。”
“所以咱们才要立刻集中全力,拿下这座小县城。我的人回来说了,他们守城的人不多······”还没等他说完,唐兀就笑着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少将军。前两日我便曾与你说过此话。如果你觉得咱们还有能力打下此城。那你们倒是出兵打啊?反正我的部下现在已经是力有不逮。实话告诉你,我的人能弹压住孛罗留下来的那几千汉兵签军就不错了。你要是让我的人上去,后面大营里那些签军闹饷造反怎么办?”
青年将领眼睛一横,说:“那些个囊加歹,杀了就是了。不能打仗留着干什么?成天就知道到我营里要粮要饷。打仗的时候就不见他们了。今天早上,我的人都攀上城头给他们打开缺口了,他们愣是不敢跟上来。我的人都白死了!”
唐兀也急了,指着对方说道:
“你还好意思说?你们营的人穿的是最好的铠甲,拿的是最好的武器,连全军的粮草都要放在你们营地里,霸着不放手。每天其他营的人跟你们要粮食,跟过鬼门关一样,不是挨打就是受辱。签军那边的问题,你们要负一多半的责任。”
“好了!都住嘴!”年轻的周王和世瓎彻底暴怒了,他高声呵斥道:“当着敌军的使者,你们就这样吵架?生怕他们不知道我军的问题?”
年轻将领一梗脖子,翻着白眼很是不服气,但是也不再吵闹。
唐兀则毕恭毕敬地赶紧躬身认错,不过他也辩解道:“殿下放心,他是个汉人小吏,听不懂蒙古话。”
和世瓎哼了一下,突然指着李续用蒙古话说:“把这个奸细拉出去剁碎了喂狗!”
李续当时心中咯噔一下,坏了。这混蛋不按套路出牌。不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