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甲板上往下看的人,有一个金碧璀璨的头。
之所以这么形容,实在是因为这个妇人的高椎髻上插了一溜的金葡萄叶簪,金子被打成了薄薄的葡萄叶状,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就连薛四娘子都被这般打扮震慑住了,她的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呆呆的看着这個女人。
乔芸反应极快,立刻朝那女人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万福礼:“不过是发生了一点小小争执,不想惊扰了尊驾,望您恕罪。”
“你!”薛四娘子翻了个白眼,小声骂道:“见到贵人你又会装乖了,难怪是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惯会见风使舵的!”
贵妇皱了皱眉,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邀月,去问问怎么回事。”
“是。”衣冠楚楚的丫鬟请了一礼,跟着船上下去采补物资的仆役们下了船,直奔旁边的栈桥。
见有外人来,云雪媚才松开了手。
薛四娘子恨恨地瞪了一眼云雪媚,才把手收了回去。刚刚动也不敢动的两个丫鬟赶紧扑了上来,争先恐后的给她揉起手腕来。
邀月在人前驻足,上下打量着这几个人,问:“你们是何人?”
薛家乳母迫不及待地抢先说道:“这是我们四娘子,是绛州刺史妇夫人的侄女,河东薛氏的嫡女。”
“哦——杜刺史的侄女。”邀月了然地点点头,又看向乔芸:“你呢?”
听到这话,谷雨心里凉了半截,这个看起来比小门小户里千金小姐穿着还精致的丫鬟竟然是认识杜刺史的!那她会不会帮着对面刁难东家呀?
乔芸冷静地答道:“我是鼎食记的东家。”
“哦?”邀月吸了口气,显然是有些惊讶。她回头与船上的贵妇对视了一眼,随后又转回视线,看向乔芸,用一种质疑的口吻问道:“鼎食记的东家不是解娘子么?哪里又冒出了个东家?”
“解娘子曾于我有救命之恩,您认识她?”乔芸抬眸,一双眼睛亮晶晶,跟星星似的,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道:“她从山贼手里救了我,发觉我于庖厨上颇有天赋,便给了我两成股,让我以后想到什么新奇的食谱都要交给鼎食记。喏,这是我们写的文书。”
邀月接过文书,大致扫了两眼。
格式、用词确实是都官方的,上头还盖了鼎食记、解玉檀的朱印,另有曲沃县县衙的官章盖在了第三方证人那一栏。
这可是个奇事!那个解娘子从来都圆滑得很,她的朋友素来是屈指可数,在长安洛阳,多少想去找她拜师的,她一个徒弟都没收,如今竟平白送出去了两成干股?
虽说眼前这丫头也不是白拿这两成,可得是什么样的吃食方子才能入了她的眼啊!
要知道解娘子当初操办寿王府的婚宴时,就连一向挑剔难伺候出名的武惠妃也对那场婚宴赞不绝口。
邀月纳罕不已,把文书递还给了乔芸。又问:“你们为何起争执?”
眼前这丫鬟都衣着不凡,那想必船上的贵妇也一定是豪门大族,这样的人必然是跟自己一个立场的呀!薛四娘子带着几分得意,恨恨的瞪了乔芸一眼。
你完蛋了!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被乔芸打断了。
乔芸微微一笑,道:“这位娘子,我与这薛四娘子既然是两方当事人,那无论谁说都难免会偏向自己,把罪魁往对方身上推,难免有失公正。在场围观的人这么多,不如您问一问其他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自然不会搬弄是非。”
薛四娘子要碎了一口银牙。
就你有嘴!就你嘴快!
邀月挑了挑眉。
这丫头挺机灵!
她环顾四周,看了看在一旁茫然无措的船长,指着他道:“你说。”
船长深吸了一口气。
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连薛四娘子是如何趾高气昂、乔芸是如何故意说话激怒对方都说了出来。
“就是这样了,老夫绝对没有添油加醋,不信这位娘子您问问周围的父老乡亲。”
船夫说完,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乖乖!刚刚那出戏可真过瘾的,他有点意犹未尽。
这种争执从前也有,只要不是在船上,他尽量不会掺和客人之间的矛盾。反正无论谁吵赢了他都有生意做,何苦把自己搅和进去?
想要两方都不得罪,那就只能如实相告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邀月沉吟着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船上的贵妇。
贵妇颔首。
邀月便明白了,这是让她按自己的意思处理就好。
那好办,既然这是解娘子看上的孩子,凭着夫人和解氏的交情,该偏傍谁不言而喻。
薛四娘子忿忿道:“这位夫人想必也是哪个大族的主母吧!您说说,我不过是不想与这卑贱的商户女子同船罢了,难道有错吗?我是河东薛氏出身,与她是云泥之别,跟她同船都是她高攀,她有什么资格,她配吗?”
邀月嗤之以鼻。
她打量了一下两人身旁的船,这艘客船只有一根桅杆,船帆也只有一面,甚至是靠船夫人力摇桨的,是一艘再普通不过的客船。
“你们薛家买船的钱都没有么?堂堂薛氏嫡女,居然沦落到来坐这种破船的份上了?”
噗嗤,听到这话,乔芸险些没笑出声。
船长听了这话,涨红了脸。
什么叫破船!他心爱的船怎么能被人骂成破船!在汾河上他这样的客船已经算得上中上等了好么!
不过在看到另外一架栈桥边停靠的豪华楼船,那耀武扬威的桅杆,船夫委委屈屈地把怨气憋进了肚子里。
人家的船那么大,船身上却没有一支桨,这分明是一艘桨轮船。船尾有水车一样的桨轮,只需要人力踩动就能转起,速度比一般的船要快几倍!
薛四娘子亦是被气得涨红了脸。
她跺了跺脚,辩解道:“如今更大的船都在并州,我又只有这么几人出行,何必兴师动众的去买船,那样岂不是铺张浪费!”
邀月面色一沉:“我们家也只有夫人和大娘子两人出行,你这话是在指桑骂槐?”
“我没有!”薛四娘子急得嘴上几乎都要起皮了。
“哼。”邀月不过是吓一吓她,并未想跟她计较。她话锋一转,问道:“薛四娘不跟着你姑母在绛州,去东都做甚?”
“我去哪儿还要你管吗?你们夫人到底是哪一边的?她与我同为世家女子,难道还偏帮着这贱民不成?”
薛四娘气得身体发抖,几乎要崩溃。
这个贵妇人到底是谁家的,调教出的丫鬟怎么这么刁钻!
谁会想着开口就问薛家是不是买不起船这类的话?
这刁钻辛辣的嘲讽如同一记结实有力的耳光,一巴掌将她从梦里扇进了现实!
她并不是薛氏正房那些金枝玉叶的贵女,她不过出身薛家旁支罢了,虽然空有一个嫡女的名头,却还不如正房的庶女体面!
她不想一辈子沉在泥里,她想往上爬,于是她牢牢地抱紧了刺史夫人的大腿,天天讨好奉承这位姑母,就是为了让姑母觉得她值得被送去长安教养。
在外头,她对旁人说自己是刺史夫人嫡亲的侄女,实际上她们的亲缘关系淡得如水一般。她对这位远房姑母早请晚省,汤药亲尝,才换来了在外面风光。
她就快要成功了,如今薛氏正房陪着圣上在洛阳暂居,只要她见过如今的薛家主母,她就能被留在长安教养,从此就能跻身进长安顶层的贵女圈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及。
可这丫鬟的一句话,就让她从美梦中惊醒。
分明是早就通过书信的,可正房那边一直都没有人来接她。
是她上赶着去抱人家的大腿,她对正房来说,一直都是晋州来投奔的穷亲戚!
只是这话,她不可能彤任何一个人说起,这一切的心酸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我们家夫人断不会因为出身看低谁。”邀月冷冷道,“这位小娘子分明懂事守礼,一开始也并无冒犯,是您咄咄逼人再先。瞧这地上的行李,若真让您的下人丢进了水里,你要让她如何是好?”
薛四娘尖声叫道:“她出言不逊,辱我薛氏门庭,妄言我薛氏家风!这叫什么懂事守礼?”
乔芸立刻不甘示弱的回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您还能颠倒黑白!到底是您扔我行李在先,还是我出言不逊在先?若是我先出言不逊,您扔完行李还要动手打人?这位娘子,豪门大族都是她这样的吗?”
“自然不是!”邀月撇了撇嘴。
哼,就这,还薛氏嫡女?长安的那一房若是知道自家子女里出了这么个货色,能立刻翻脸不认人!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野鸡,飞上了高枝就真以为自己是凤凰了!
“你,你给我等着!”薛四娘气急败坏,她指着乔芸,眼眶里满是血丝:“你也要去东都是吧?等你到了那里,莪要让你为今日的无礼付出代价!”
“你别怕!”邀月一把握住乔芸的手,道:“你们坐我们家的船吧,咱家的船是桨轮船,比这小木船快多了。我们自并州而来,也要到东都去,正好顺路。”
“这怎么好叨扰!”乔芸有些受宠若惊,虽嘴上推辞着,心里乐死了。
云雪媚从刚刚邀月过来时就没再说话,而是一直在心中揣测这艘船究竟是哪一家的。
以她的经验来说,这种看起来富贵、又爱多管闲事的,背后身份一定非常惊人。
于是她顺嘴问了一句:“不知尊夫人贵姓,等会儿道谢也好称呼。”
邀月顿时就明白了云雪媚的意图。
她微微一笑,和蔼道:“我家夫人姓崔。不过这船却不是崔家的船,是王家的船。我们夫人,是王氏嫡子的正妻。”
并州,王家?
乔芸毛骨悚然。
我的妈呀,这是太原王氏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