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后,跟伙伴们打了个招呼,免得出去逛的时候找不着自己白担心。
张强回到宿舍换上了唯一的一套干净的新衣服,师父也换了干净的衣服,两人拉着刘得功出去吃饭。
攒了两个月工资,手头也宽裕了许多,倒是有胆气请客吃饭了。
找了一家川菜馆,也就是个苍蝇馆子夫妻店,三人坐了个四人桌。
小饭馆也没有菜单,就用毛笔在白墙上写的菜单,毛笔字工工整整,也不知道是为了省钱还是故意彰显书法,看起来倒是很有特色。
最贵的事毛血旺,标价3元,也就是一斤肉钱,素菜都在一块五左右,带点荤的也就两块钱。张强率先点了毛血旺,两人也不扭捏,刘得功点了个鱼香肉丝,刘援朝点了个酸辣白菜。张强又加了一叠花生,一叠瓜子下酒。
三人要了一提黄河啤酒,边吃边聊。
说起黄河啤酒,西北人没有几个不知道的。那时候,金城有个黄河啤酒广场,上千张塑料桌子挤在沙石地上,跌跌撞撞的醉汉来来往往,白天晚上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号称“万人坑”,说的就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只是可惜,后来没落了,也就产地附近还能有点市场。
“刘哥,吹一个。”满脸通红的刘得功放下空瓶,新咬开了一瓶啤酒。
“吹一个。”刘援朝也不怵,举起瓶子碰了一下,仰头就喝。
其实几人都不咋能喝酒,都是整日里在工地上干活的,没钱也没闲喝酒谝串。看着这阵势,张强自觉不说话,免得引火烧身。
两人一口气喝完一瓶啤酒,靠在凳子上大口喘气。
“刘哥,敞亮。”
“小刘,不孬啊。”
……
等到三瓶啤酒下肚,几人都放开了心思,说话也没个顾忌。
“刘哥你知道吗,三峡工程开建了。”刘得功大着舌头。
“听说过一点,应该是建不成把,好像说美国人、苏联人都不敢建。”刘援朝虽然连个报纸也不看,但国家大事一点都不含糊。
张强也有所耳闻,好像是从建国初期就一直提,一直论证,一直争吵的一个大工程,没想到居然真的动工了。
“三峡工程是一个超级工程,一个投资500多个亿的超级大工程,是世界上最大的水电工程。你们知道吗,它光修水坝就要修185米,什么概念,把市级广场那栋三四十层的大楼放进去都看不着顶。为了建它,光是移民就可能有一百万人,就相当于把整个金城人都搬走。”
“我师兄他们都去了,我同学也去了。可我去不了。”
“我在这里看着修五六层的小房子,整整过后一个时代的小破楼。你们知道吗,就我们修的那楼,可能二三十年就要开裂、沉陷。”
“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嘛。”
“为了供我读书,我妈累死累活,我爸有病不敢去医院,我妹妹十年没穿过一身新衣服。他们都说我聪明,说我有大出息,可我拖累了一家人。”
刘援朝听着默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兄弟啊,你现在已经出息了。你们家把你供出来,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你现在能赚钱给你爸爸治病,能给你妈妈和妹妹买新衣服,能让他们大口吃肉,你已经很出息了。”
“以前啊,大家日子都苦啊。我就旁边金县的,我们那缺水,洗脸都舍不得用水,很多人一辈子就洗了两次澡,结婚的时候洗一次,死了穿寿衣的时候洗一次。”
“姑娘长大了能跑的都跑到外地去了,一个村里就有七八个三四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的。”
“我姐姐嫁出去给我换了个媳妇。”
“我对不起我姐姐,对不起我媳妇,我无能啊。”
两个男人说着抱头痛哭,张强也觉得眼睛发酸。
“师父,刘哥,咱们这不走出来了么。好好干活,攒些钱,家里的新房子也能盖起来,新衣服也能穿起来,肉也能吃起来,日子都会变好的啊。”
“我爸得了绝症,他觉得治不了,回家等死,痛的把被子都捏出洞了,怕我们担心,一声也不吭。我妈求遍亲戚邻居,借了几百块钱买的止疼药给他吃。”
“我妈为了攒钱还账,供我读书,养了两头牛,两头猪,一天到晚在割草,除圈,人瘦的风都能吹倒似的,可每天担着一百斤的草得走四五公里。”
“我今年出来打工,年底回去的时候,我们家帐就能还完,我还能给我妈买辆自行车。”
“等到明年,后年,日子还会更好。”
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几人相互诉苦,相互安慰,相互鼓励,最后把一切都化进酒里,喝进了肚子里。
身上装着所有家底,几人也没敢喝个烂醉,等到感觉迷瞪的时候,就站起来往回走。
结账的时候,本来以为要27块5毛钱,往外掏钱的时候,张强感觉酒劲都去了不少。
意外之喜是因为10个啤酒瓶完好无损,少了5块钱,只掏了22块5毛钱。
走在街道上,张强恍然发现,街道上的树木居然已经全绿了,春天已然来了。
春风吹在身上,暖暖中带着点草香,也带着点醉意。
躺在床上的时候,张强感觉头脑格外清醒,闭上眼睛,父亲母亲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可在这醉人的春光中,张强决定,不等攒够一千块钱了,也不省寄信的几毛钱了。明天就请假,给家里写信,给家里寄钱。
信里告诉妈妈,城里的楼一栋挨着一栋,最高的看着跟山一样搞,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自行车停的跟玉米地里的苞谷似的,信里告诉她,我一天能赚十几块钱,工地里提供免费的楼,吃的饭油多肉多,外面餐馆的菜又辣又香,还要告诉她,一定要给自己添身新衣服,给妹妹买斤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