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她的话,陈嘉鱼喉咙里的干涩放大了无数倍,仿佛有一颗巨大的生核桃堵在了里面。涩、涨、疼、苦交织。
陈嘉鱼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即便知道该说什么,他也已经颤抖得说不出话。
半晌,才终于自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
“不要说这些傻话,这次一定能结束的,一定……”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在此刻,不远处,那高大钟楼上的分针,在一次缓慢的挪动后,发出了轻微的“咯哒”一声轻响,终于来到了12的位置,与时针重叠。
与此同时,钟楼内传来机械的响动。
当——
厚重悠长的钟声,回荡而起。
陈嘉鱼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和蔡佳怡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朝着钟楼的方向望去。
第一声……
蔡佳怡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陈嘉鱼手臂处的袖子,视线直直地注向钟楼。
……
不远处,一辆黑色奥迪正向这边驶来。
半小时前,骆锦在公司里开完会,把公司近期的大小事务都处理完毕,而后便前往实验高中去接沉念初。
快到钟楼附近时,她放置在身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骆锦扭头看去。
等辨清了屏幕上的来电号码时,她不禁皱了皱眉。
是公司的营销总监。
一般来说,当她人在公司外时,下属即便有工作上的事务需要联系她,也多半只是通过微信或是短信。
只有一种可能,公司出现了突发状况,而且情况颇为严重,他们才会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她。
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手滑动了接听后,骆锦将手机拿起放在耳边,声音微沉地问:“什么事?”
“骆总,不好了……”对面的营销总监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的开口。
骆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
“是这样,我们刚推出的那个新系列,其中主打的那几个款式,被人指控抄袭……”
骆锦经营的是珠宝公司,有自己的珠宝品牌。
虽说和那些同行的珠宝巨头们相比,骆锦的公司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后起之秀,但由于她审美出色,不时推出一些设计优秀的新款珠宝,这些年来,逐渐小有名气,在国内的部分一二线城市也有了加盟商。
几个月前,公司的一名设计师拿出了一个新的系列。
看过设计图后,骆锦颇为满意,投入了不少资金。
前不久,公司便推出了这个新系列,而市场的反应也相当不错,骆锦见状,便和工厂追加了大量的新订单。
正因此,营销总监的话,瞬间像一个惊天霹雳直接轰在骆锦的头顶。
“被指控抄袭?你确定?”她难以置信的问。
“应……应该是。”营销总监呐呐地道,“我看了对方发来的对比图,我们主推的那几个款式,都和欧洲一个新品牌两年前的几款珠宝设计的相似度非常的高……基本可以明确的断定,确实是抄袭了。”
骆锦的脑袋里嗡嗡的,余响不断,太阳穴也胀痛不已,“那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刚上了热搜……”
“立即找人把热搜压下去!再及时发个公告,告诉公众,这些全是设计师的责任,我们公司也是受害者!”
“好、好的……但还有……”
还有?!
骆锦近乎失去冷静,咬牙切齿地问,“还有什么?!”
“欧洲的那个品牌也知道了这件事,刚发传真联系了我们,不仅要求我们公司公开向他们的品牌致歉、承认版权所属,并且还有立即停止销售相关的侵权产品,还要求我们公司向他们赔偿这系列的获利所得,另外……”
营销总监停顿了几秒,呐呐地继续道,“有几个加盟商也反应,不少在他们那里买过新系列的客人都要求退货,认为很丢人,还有,他们也要我们赔偿他们的名誉损失,不然就要退出加盟,还要起诉我们……”
骆锦只觉得血液冲上脑门,大脑瞬间空白。
车内陷入死寂,只有她的呼吸声,粗重的回荡着。
……
几乎是第一次的钟鸣声刚有澹散的迹象时,第二声,便已经接踵而至。
当——
无形的声波在虚空中一圈圈地传递开来,两人身畔的一株梧桐树,枝叶随着声音轻轻晃动。
当第三声响起时,蔡佳怡扭回了头。
她的手指攥着陈嘉鱼的衣服更紧了,就像是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注视着他,蔡佳怡再次笑了笑,抬起了一只小手。
柔软细腻的指尖,慢而温柔的抚过了陈嘉鱼的脸颊。
“陈嘉鱼,这么久了,有句话我还一直没有和你说过……”
陈嘉鱼低眸看着她。
她轻声地问。
“你知不知道是哪句话?”
当——
再次回荡的钟声,与女孩儿温柔而悦耳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陈嘉鱼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蔡佳怡的嘴角浅浅弯起了一个弧度。
她的神情是那么的温柔,即便是最高明的画师也无法描摹出一二。
“其实这句话,我虽然一直没说给你听过……”
她顿了顿,轻轻地说,“但是在我的心里,在你听不到的地方,我曾经说过了很多很多次……”
就在此时。
当——
第五声钟响,已经如约而至。
悠长而宏亮的钟声回荡着,仿佛近在身边,又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天际传来。
原本明亮的天空,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黑纱,陡然间,便暗了下来。
天地之间,瞬间涌出了无穷无尽般的黑色迷雾。
它们像是潮水一般,发出无声的呼啸,迅速朝陈嘉鱼席卷而来。
沿途的一切,无论是房子、树木、路人……甚至于声音、光线,只要碰到这些黑色的潮水,就会悉尽化为虚无,彻底消散。
陈嘉鱼如遭雷噼,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这一幕他经历了上百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循环,再一次来临了。
“不要!”
陈嘉鱼来不及思索,第一反应,就是用力抱紧了蔡佳怡。
转瞬之间,黑色潮水已经来到了眼前。
除了陈嘉鱼所站的位置,这个世界,似乎都已经陷入了这片黑色的潮水之中。
怀里的女孩儿变得一点点的虚幻起来,那双妩媚如猫儿般的眼睛,此时此刻,悲伤得让任何人看了都要为之心碎。
“陈嘉鱼,那句话是……”她半透明的唇轻动着。
而后,从里面慢慢溢出了三个字。
“我爱你。”
第一个“我”字,已经快让陈嘉鱼听不清了。
后面的两个字,一个比一个轻。
最后的“你”字,还没传出她的唇,就直接消散得无影无踪。
与她的人一样。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寂寂的黑暗。
只有陈嘉鱼还痴痴的站在原地,他睁着眼睛,手臂还呈现着拥抱着蔡佳怡的姿势,中间的区域,刚好是一个女孩的形状,但此时,那里却是空无一人的。
世界一片安静。
除了一片死寂的漆黑,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光亮,就像是深深深不见底的一片枯海,陈嘉鱼沉在最里面,除了他之外,再无任何生命的迹象。
同学,你干嘛突然踢我后背,害我吓了一跳哦。】
你好啊,陈嘉鱼。】
我觉得,她的眼光好像有点问题。】
你又家暴我……打是亲骂是爱,这证明你心里有我!】
我会想尽所有办法,再来这个世界,你一定要等着我……】
陈嘉鱼……】
……我爱你。】
她的这些话,似乎还回荡在耳边,她的一颦一笑,似乎还在眼前,她身上的温热与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但是,上一秒她还在他的怀中,下一秒的现在,却已经彻底消失了。
哪怕,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分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相信,无论未来的记忆有多么痛苦,为了能和心爱的女孩在一起,他都能够承受!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刻,循环还会出现?!
难道真的是他们的猜测错了?!
陈嘉鱼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举起双手,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紧闭着双眼,薄薄的嘴唇不停颤抖着,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困兽般的痛苦呐喊。
“啊——”
蓦然间,一股极大的力量传递而来。
这力量无形又无源,却是用力地包住了陈嘉鱼,毫不留情地拉扯着他,似乎要将他硬生生的从这个世界拽出去。
陈嘉鱼知道,一旦让这力量得逞,那么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依然会是高二暑假时的那个清晨。
那个时候,他的命运依旧不会有任何的变化,也不会有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记得这次循环之中的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更不会……再有她的出现。
陈嘉鱼盯着眼前的黑暗。
它是如此得漆黑一片,浓稠得像是要滴出墨汁,让陈嘉鱼看不到尽头,彷若无边无际。
任谁也无法得知,里面究竟是什么,又可能潜藏着一个如何恐怖的怪物,会冰冷无情地吞噬这一切。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蔡佳怡给他念过的《小王子的结局。
扔掉了枯树皮一样的躯体,小王子才终于获得了新生。
不破不立……
还有,不死不生。
陈嘉鱼突然浑身都震了下原本密密的抽动着的心脏,变成了钢一般的坚硬。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在这上百次的循环之中,
从未做出过的决定。
下一秒,陈嘉鱼用尽全力,勐然的挣脱了那股力量的控制。
而后,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和犹豫的,朝着那黑暗的最深处,
笔直无回地冲了进去!
——
在这一瞬前,陈嘉鱼从没做过这样的事,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因为理智告诉他,如果,里面确实地存在着某些恐惧的事物&
那么……
他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但是这一次,陈嘉鱼毫不犹豫地抛开了理智,也抛开了恐惧,更不去考虑会不会后悔。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癫狂的回荡。
他不在乎这无尽的黑暗里究竟藏着什么怪兽,但既然它将蔡佳怡给带走了,那么他就进去,将她找回来!
踏入黑暗的瞬间,原一阵能让人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恐惧,瞬间冲袭而来。
像是让血液都能结冰。
陈嘉鱼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朝前奔去。
“蔡佳怡!”
他嘶声地喊。
同时,近乎渺茫地期望着,能在这黑暗之中,听到女孩儿的一丝回应。
突然间,黑暗中浮现出了一点微光,同时,一道身影,站在了陈嘉鱼的面前,拦在了他的去路上。
看着对方,陈嘉鱼愣住了。
那人,无论从身高、身材还是长相五官,分明就是他自己,非要说区别,只是对方的面容显得要成熟几岁,而且,带着深深的忧郁之色。
那个较成熟的陈嘉鱼看着他,低声说:“你非要往前不可吗?要知道,那里面,唯一存在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你……”陈嘉鱼忽地明白了对方是谁,他冷冷地瞪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对,我不会再和你一样,逃避下去了。”
“痛苦,谁没有过痛苦?”
“这个世界上,除了白痴之外,真的有人没有遇到过任何痛苦吗?”
陈嘉鱼握紧了拳头,冲着他,坚定的道,“痛苦当然可惧,但曾经痛苦过,就代表着我一定不可能获得幸福了吗?”
“不,接受痛苦,和坚信我依然能得到幸福,并不冲突。而唯一会导致我真的“再也不可能幸福”的,只有我自己坚信“再也不可能幸福”的执念。”
“我知道,你怕想起来那些痛苦,但这样的话,你是不会痛苦了,但也永远失去了获得幸福的资格。”
“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退缩了,”
陈嘉鱼看着较年长的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爱她,也一定会尽我的一切力量去找回她,无论前面是什么,即便是万丈深渊,我也会跳下去……”
“所以,让开吧。”
较年长的陈嘉鱼沉默了一会儿,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再次重复,“你真的决定了?”
陈嘉鱼怒吼:“让开!”
较年长的陈嘉鱼闭上了眼,再睁开时,脸上的忧郁忽然澹了少许,甚至露出了一个不那么清晰的几乎看不出是笑的表情。
但,他确实是笑了。
“好。”
他微微向旁一步,让开了路,
陈嘉鱼毫不犹豫地抬起了脚,再一次,步伐坚定的踏入了前方的黑暗之中。
就在他踏入的瞬间,四周忽然发生水波般的晃动。
几乎是眨眼间,黑暗被一片耀眼的光亮取代。
陈嘉鱼的眼睛被刺痛,不由得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