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周梅云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风沙依然很大,似乎那些黄风怪仍旧不肯散去,但他感觉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过了。
他的手臂此时已经恢复如初。他昨夜中了分筋错骨手,骨头错了位,索性已经被喻超白接了回去——别说,喻超白的接骨技术还真不赖,周英雄活动着自己的手臂,乐了。
周英雄在这边傻乐,另一边喻大爷就没那么好的心情了。喻超白此刻的精神状态异常颓废,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显而易见,喻超白一夜没睡,他觉得自己心中有种怪怪的感觉,睡得好好的,突然背后多了个老男人,这人还把一只手搭自己身上,恶心,这可真是太恶心了……
周梅云支起上半身,他显然休息得非常不错,此时正揉着自己的肚子,寻思自己早餐该吃点什么。他这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看在喻超白的眼里,就是纯纯的欠抽。喻超白一夜没睡,精神萎靡之下不免有些焦躁:“喂!你!谁让你睡过来的!”
周梅云感到莫名其妙,他理直气壮:“昨夜寒风刺骨,我觉得有些冷……”
喻超白听得眼中喷火,他感觉这明显就是借口。用力地吐了口唾沫,活动了下干坐了一夜导致又冷又麻的身体,他恶狠狠瞪着周梅云:“你以后睡觉离我远一些,老实点!”
周梅云不干了,他强烈的自尊心又开始发作:“小鱼,怎么跟周哥说话呢,周哥真是觉得冷!”
“哼!”喻超白冷哼一声,话都不想说了。
想了想,周梅云觉得自己多少也有点错,他取出了水,掏出了半块馕:“都是男人,你怄哪门子气?麻溜的,吃几口,咱们还得赶路呢。”
喻超白听到这句“都是男人”就火大:“正因为都是男人,才有问题!”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周梅云递来的水和食物。二人这几日相处下来,总体还是颇为和谐,他两个都还算能够各自退让一步,今早亦是如此,闹了一下,倒也相安无事。
好在有着聚水符,二人尚能享受着洗脸漱口的待遇,这在深秋的胡儿原,就算难得的奢侈了。
勉强糊弄过了肚子,二人上路了,随着他们的起身,那远远吊着的黄风怪们跟着就被惊动了。
这些家伙的耐力显然比寻常的人类要好了太多,一夜的饥寒交迫几乎没对它们造成什么大的困扰。这些肮脏的尾随者们已然发现了两块大肥肉就要离去,不由有些急了,它们嘴里又发出了那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怪叫。
喻超白的耳朵动了动,仔细辨认了一下这种叽哩哇啦的怪叫,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笑容:“老云,你听出点什么来么?”
周梅云一心赶路,他是真的不太愿意跟这些家伙打生打死,他觉得它们实在太埋汰了。但喻超白问他,他又不好装听不见,于是随口敷衍着:“能听出点什么?无非就是这些东西很饿呗。”
喻超白摇了摇头:“你不觉得……它们的声音比昨夜大了许多么?”
此言一出,周梅云立刻停下了脚步,警惕地往身后瞅了瞅:“你别吓唬我啊。”
他这么一瞅,立刻吓得一颗心悬了起来。这帮阴魂不散的家伙居然已经聚起了数量相当的规模,即使它们生性怯懦,数量上带来的心理安慰也足够帮助它们凝聚起一些勇气了。这些家伙显然胆气大壮,已经有几个装备着破铁片子一类“精良”武器的家伙正跃跃欲试地试图跟上来。
喻超白冷笑一声,取下了自己的黄杨木弓,搭上箭矢,“咻”一下,准确无误地嵌入一个黄风怪的头颅中。
这个倒霉蛋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了下去。尾随者群体沉默了片刻,随后爆发出一阵欢呼——显然,它们再次开始收割自己同伴的血肉了。
随着它们雀跃的怪叫,一大片黄沙裹着大风又开始成型。
周梅云眼尖,他发现这次收割同伴的家伙似乎没有昨日那么多了,仍旧有相当数量的黄风怪尾随着自己二人。
喻超白叹了口气:“问题不大。这些东西既不肯放弃咱们这两块肥肉,又没有主动上来攻击的胆子,它们会一直跟着咱们的。”
“它们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周梅云恼火地嘟囔着。
喻超白想了想,说了一句废话:“这就得看咱们的运气了——这些家伙毕竟也只是到处流窜的蟊贼,等到它们没有耐性了就自然而然地散了。”
不得不说,坏运气是会传染的,周梅云最广为人知的绰号,叫作“良磨蝎”,命宫摩羯么,这就是形容人的运气格外的差。喻超白其实并不喜欢抱怨同伴、抱怨运气,但这种玄学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就由不得他不相信了。
喻超白用手摸了一把脸,把那些恼人的黄沙从脸颊、睫毛上抹去,耳中仍旧回响着黄风怪们叽哩哇啦的叫声。一夜没睡,还要被如此噪音骚扰,即使是他,也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你瞅瞅咱们身后到底跟了多少个黄风怪。这风沙怎么没完没了的。”
周梅云裹紧了衣袍往后看:“还是那些,没看出有什么增长啊。”
喻超白用手捂着嘴:“这就奇了怪了,咱们昨日已杀了不少黄风怪,按理说,只凭身后的这些尾随者,哪里能搞出这么大的风沙?”
周梅云恼火地说:“这帮家伙就好像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光膈应人。它们不敢与咱们真刀真枪干上一场,倒是专干这些招人嫌的勾当!”
喻超白耳朵动了动,神色微变:“有点古怪。这沙太大,严重阻碍了视线,风也太大,听不分明。”
说着,他也不顾周梅云的异样眼光,眼一闭,就把头往沙中埋。
周梅云吓了一跳,心想这娃怎么魔怔了,莫非是一晚上没睡觉的问题?他赶紧去拉喻超白:“小鱼,你咋了这是?是这些黄风怪太聒噪,吵得心烦么?”
喻超白留在沙外的手挥了挥,示意他不要出声。
见此情形,周梅云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暗中打定主意,喻超白一旦有些不适,自己立刻就上手,将他拔出来喘气。无论如何,务必要保住他这一条小命。
片刻,喻超白猛地把头拔出,他奋力一甩,这一甩实在大有名堂,发力的技巧堪称精妙,将耳中、鼻中的沙粒一发甩出。
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来人了。”
人?
见鬼,这黄蒙蒙的鬼天气,除了自己二人,哪里还有什么人会在里出没?
喻超白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二十几个人。骑着马。穿着铠甲。唔……别找了,他们已经来了!”
周梅云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赶紧看了看四周,刹那间心中一片冰凉!
就在前方不远,一串漆黑的小点正在飞速朝自己这边移动!
“喂,小鱼,你光看着么?咱们赶紧跑啊!”周梅云焦急万分,居然当真遇到了人,以这伙人的移动速度看,明显还骑着马,再不走,难道坐以待毙么?
喻超白叹了口气:“咱们走不掉了。这伙人绝不是一般的江湖豪客。他们的骑术压根不是一般的绿林好汉能够媲美的……而且他们的坐骑也有古怪,我怀疑……那些马是懂遁术的精怪——想点好的吧,比如,那些比常人敏锐得多的黄风怪,此刻绝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换句话说,咱们不需要担心再被它们跟得心烦啦!”
遁术虽说是天成的,但若以修行比例而论,这个世界上修行者最多的种族无疑是人类。而马这种动物,作为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它们显然也得到了人类的特殊优待。
无论是大夏、唐古坨王庭还是沙鹄,都有类似太仆寺四署的机构,专司供养战马,培育善能使用遁术的马匹。时至今日,这项马政已经六百多年不曾动摇,这导致天下的精怪之中,战马一类的数量尤其惊人。这样绝密的国家机密,莫说是区区一群绿林好汉能够搞到,便是得了这样的上好战马,也不敢堂而皇之的在外人面前显露——这等若是公开抽大夏朝廷的面皮。
无论这伙人的战马从何而来,他们敢骑,必然就不好相与。偏偏就是这样的一群精锐骑士,却被喻超白和周梅云碰到了,不得不令人感慨。
周梅云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黄风怪不会再纠缠”之类的玩笑话。
他的心思全都在这句“马会遁术”之上,一颗狂跳不止,显然他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无论这些人是什么来历,总之,绝不是他们两人能够抗衡的。
风沙。
仍旧是风沙。
那些骑士已经赶了过来,将二人围在中央。
不是喻超白判断的二十几个人,真正的骑士只有八个——其余的全都是备马。
喻超白看得眼皮一跳。
这些家伙跑过来时,组成了一个明显的锥形阵。他们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将马一拎,调转马头,在自己二人周围迂回跑动,拉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喻超白冷汗开始不自禁地往下掉,这些骑士的骑术实在是精湛无比,别的不说,仅仅看他们在马匹奔腾之中操纵变向,就知道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这帮人的经验也堪称可怕!
他们不肯就此靠近自己二人,反而打着马不远不近的迂回,保持着马匹的速度和冲击力的同时,显然也在警惕着自己二人可能爆发的反扑。
其中几个朝着明显是首领的家伙点了点头,随即翻身下马,持着刀剑站在周围警惕。
其余的几个则纹丝不动地骑在马上,即使只是面对两个步行的人,他们仍旧手中各自端着武器,做足了警戒的姿态。
这就叫做专业。
喻超白很欣赏专业的人,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很专业的人,但此刻他宁愿这伙人是一帮稀松平常的蟊贼。
汗毛再次开始炸起,他的手又再次颤抖起来,这是他每次将要动手前的征兆,许多不够老道的敌人就是吃了他这个小花招的亏,送掉了性命。
然而这次,没有侥幸了。
一个最为张狂的家伙抽出了自己的弓,上面已经搭好了箭,那点点刺眼的寒光正对着喻超白——不用说,只要一句话不对劲,这个戒备的家伙就会毫不犹豫地一箭射来!
“嘿,我大老远就闻着你们的味儿了……”另一个阴测测的家伙说着,他的手中攥着一把马槊,枪尖指着周梅云。这把枪看上去远不如那位“赛华良”的五钩神飞枪耀眼,但周梅云毫不怀疑,无论是枪本身还是枪的主人,都远非“赛华良”这样的绣花枕头可以比拟。
喻超白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最终阴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他站了起来,全身的肌肉开始放松,呼吸的频率也被有意识地调整起来,他的腿没有动,手中却握紧了自己那把朴刀!
距离最近的那几个骑士,周梅云甚至能看清这些人手中泛着寒光的兵器——那是陌刀,各种说书先生口中出现频率最高、通常被配以“人马俱碎”的描述的恐怖兵刃。
这群骑士看着横眉怒目,各色的短打扮,但是行动之间却极有纪律。且为首的骑士,皮肤白净细腻,完全不像是陇右风沙磨砺出的汉子。
喻超白并不认识这些家伙,但无论认不认识,这些家伙来找自己,绝不是为了好玩儿。
领头的家伙可以算得上相貌堂堂,他有着一头精干的短发,短短的青茬一根根向上冲,好似钢针。这个人的骨架粗大,肌肉匀称,腰背挺得笔直,假如以大夏王朝最精锐的官军的标准来评价,他的马上仪容堪称完美。他攥着一根朴实的马槊,握枪的手露出一点点老茧。马鞍的两侧,分别挂着一副弓、一壶箭。
这人盯着喻超白,就好像盯着一头猎物,假如眼神能够杀人,喻超白此刻必然被碎尸万段。
他用这种锋利如刀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喻超白一会儿,嘴角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你是混绿林的?”
事到临头,喻超白不慌了,他的状态已经调整到了目前能够达到的最好,他直勾勾的对视着这位头领,声音洪亮:“不!我们是猎妖人!”
“猎妖人?”头领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二人。喻超白的身材颇为孔武,脸上却犹带稚气,他穿着一件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裸露出的部分几乎都裹着碎布条,看来是受了伤。提着的是一把朴刀,这种武器倒是颇为巧妙——它其实是一种农具,设计思路是用来砍柴,但妙就妙在,这种东西是可以加装一根杆棒的,这就成了一件长兵器。
头领笑了笑,觉得喻超白必定没有说实话,他(喻超白)肯定是一位本地绿林道上赫赫有名的角色。
至于另一个干瘦猥琐的家伙……哼,除了长得很有特色,其他的几乎毫无特色。
现在,这伙人已经围住了喻超白周梅云。
为首的这位头领丝毫不在意二人逃跑——他们根本逃不掉。
他开口,询问道:“哼,好吧,二位猎妖人。你们的这一身打扮,着实不太像是什么猎妖人。不过这不重要,我来问你,你们……是否是专程寻找三寸钉而来?”
三寸钉?!
听到这个问题,周梅云心中狂跳,他狠狠咬住自己舌尖,竭力控制住面部表情,不敢流露出任何的意外神色。
喻超白面色如常,他表现得颇为强硬:“这与你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胡儿原,一味的软弱,终究不是个事,适当的时候表现得强硬一点,敌人在欺负你之前多少也会掂量掂量。
头领一愣,随后笑了笑:“不错。你很有脾气,我欣赏你。”
随即,头领补充道:“猎妖人,我个人给你一个忠告——不要事事都想着拼命。”
喻超白听明白了这句话,他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朴刀瞪着他。
哼……喻大爷的命只有一条,可这个家伙么,他手下少说有七八条命供他挥霍。
那人看了看二人打扮,都是短打扮、灰扑扑,麻衣的布条尚且不整,尘土能抖出二斤来。旁边那个丑的,背上扣了一口锅,形似龟公,滑稽可笑。别说猎妖人,简直就像是逃难的,唯一的不和谐,是喻超白背上背着弓箭、提着朴刀。
这领头的于是眼神眯了起来,他也不急于拆穿,询问:“好吧,两位猎妖人,你们……是否愿意入伙,咱们一起剪径劫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称分金银,却不强似在此赚得辛苦银子?”
说完,头领似笑非笑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