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若非这桌上燃起的一团火,原本这应当是与往常并无不同的一夜。
灯油一滴一滴地流下了桌,火光顺着这油也往下蔓延。原本应当立刻扑灭火焰的店小二缺一动也不动,他那一张惯会哄人的嘴,此刻大张着,却偏偏一个字的甜言蜜语也说不出来了。
白狼一对冰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店小二打扮的这人,他嘴角上扬,一只手已经不知何时握在小二的脖子上。
这明明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他那只手却不知何时生出了锋利的指甲,握着店小二的脖子,几乎都快要陷进肉里。
喻超白耸了耸肩,双脚一垫,灵巧地翻上之前坐的长条椅上,嘴一张,扔进去一块肉,又香又甜地吃了起来。
白狼歪了歪脑袋,问:“你为什么会躲避那些白烟呢?”
他似乎是真心求教,一脸的认真。
店小二吓得瑟瑟发抖,几次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梅云此时终于反应过来问题所在,一言不发,把手伸进了豹皮囊中。他在掏符。
喻超白一口饮尽杯中酒,咂着嘴,一股火辣窜入腹中,身体渐渐发烫,周身暖洋洋的。漆黑的天色,他的眼神却明亮无比,好似两盏真正的明灯。
喻超白评价道:“这些酒菜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先前也已经验过。如果我猜的不错,问题只在灯上吧?”
那店小二脸色一变,白狼的利爪却死死的控制住了他,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白狼歪了歪头,他仍然是一副虚心求教的语气:“端着灯走上来,这样的场景也不算多么不常见吧?”
喻超白点点头,他开始拔刀:“秉烛夜游的人尚且不少,端着灯上楼的自然也是有的——但这里是客栈,客栈里每一桌、每一屋,都应该预备好油灯,你们店里,莫非没有掌灯的习惯么?”
他最后这一句,却是冲着那小二打扮的人说的。这人倒是颇为硬气,虽然命都被白狼拿捏住了,却是任由身体颤抖,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不过这店小二说不说话,也不妨碍周梅云说话。周梅云接过话茬,立刻回忆起来:“不错……当时我还抱怨了一句,却没有想到,看不太清是因为整间客栈都没有掌灯。”
喻超白笑了笑:“你好像也很怕那些白烟,我来猜一猜——这灯油里有些古怪,里边有一种无色无味的蒙汗药,人若闻了这烧干的灯油,短时间内尚且不惧,时间稍长,立刻就要一头栽倒。”
这句话还是对店小二说的,末了,喻超白冲着店小二咧嘴一笑:“你们的人,现在就在后院吧?”
店小二身子一抖——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已经足够说明许多讯息。喻超白使了个眼色,白狼眼中蓝光大盛,手指稍一用力,“咔擦”!
店小二的头诡异的垂了下来,人已没了动静。
周梅云压低声音,赞了白狼一句:“杀伐果决,真是个好孩子!”
白狼杀了这个人,却来看喻超白。
喻超白朝白狼和周梅云点点头:“你们二人就在此处,这里的地方尚且可以施为,我往后院去一遭!”
话音未落,“仓啷啷”一声响,他的刀就已出鞘,急速朝着周梅云斩了过去!
叮!
一支无声的吹箭被朴刀磕飞,无力的掉在地板,一阵厮杀声立刻从楼下冲出来!
白狼手上利爪弹出,低声道:“看来这小二一直没有回去,他的同伙坐不住啦!”
“杀!”后院方向乱哄哄的一阵嚎叫,也传来了暴喝!
“哼!”喻超白脸色一变,他提着朴刀,一脚将木质栏杆踢碎,整个人从二楼一跃而下!然而他仍旧慢了一步,一个人影已经先他一步跃下,开始了杀戮!
楼下有人持着弓箭,跳进去加入混战,弓箭的作用就可以减到最小!
噗嗤!噗嗤!白狼锋利的爪子犹如五支利刃,被他抓上一下,最轻的后果也是掉一块肉。这少年模样的狼崽往往只要朝人脖子上一抹,一个人的头颈之间,就只剩下一点点皮连着了!
好锋利爪子!喻超白看得心惊肉跳,随即回过神来,他大喝一声,手中朴刀舞得风车一般,刀刃好似癫狂的龙卷风,挨着就死,沾着就亡。
周梅云身体要素质差了一些,他害怕被弓箭手针对,立刻将桌子一掀,人就往后一缩,正是以桌面为盾牌。他这主意打得不错,这桌面常年浸泡在各种油腻之中,早就泡得坚韧异常,寻常江湖人士哪里有本事将这东西射穿?
他刚刚躲在桌后,衣角尚有一片暴露在外,桌面上就传来震动,“夺夺夺”的疯狂连续闷响起来。这自然意味着为数不少的箭矢正自四面八方射来,周梅云擦了一把汗,若非这张桌子,他恐怕早就成了刺猬。庆幸地抹了一把汗,周梅云就开始往身上贴符。
这种符是他这些时日新作的,灵感来自于与那位骑士头领夏天的“气甲术”。周梅云虽然受困于资质,发挥不出更高深的遁术,但不得不说,他于阵法一道,确乎是不多见的奇才。那“气甲术”的运行轨迹,说到底,无非是一些大门派的“护山大阵”的变种,这一点周梅云却是早已想通。他确实没有感受过“气甲术”的排列组合轨迹,但“护山大阵”却是见过的,就在他家便有这等阵法,他学阵法时早已刻入脑海,想忘都忘不掉。
有了参照系,大体上也就有了脉络,不是两眼抓瞎的状态了。唯一的难题,也就变成了【如何让护山大阵以个体能够施展】。
这些时日试验了多时,居然当真给他鼓捣出几张山寨版的“气甲术”来,这时他也不敢藏拙,第一时间就贴在了身上。他这些时日跟着喻超白,成日打生打死,已经很有一些打架的经验,贴起符来手脚麻利,再也不是当初遭遇当路君时手忙脚乱的慌张模样。
片刻后,桌后窜出白蒙蒙的一片光,闪得人睁不开眼,周梅云怪叫着冲出来朝楼梯下走,整个人就好似一个自动行走的白蜡烛!
“快!快攻击最亮的这厮!”黑夜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句,正在往二楼冲的强人们掣着刀挥舞着朝周梅云杀去。
周梅云虽然被自己的光刺得睁不开眼,耳中倒是仍能听声。他被这一声吼吓得一个激灵,骤然失明的人,若是冷不丁被人一吓,应激反应之下做出的事情可就再难预料了!
周梅云怪叫着,一面将手中攥着的爆炸符不管不顾的乱扔,一面业已没头没脑的冲进了人群中,骨碌碌的乱转,仿佛自投罗网。
他这是汲取了与夏天等人干架的经验,知道一旦冲进人群之中混战,弓箭手便再也威胁不到了。
平心而论,他这个想法,不能算错。然而那些强人大多是刀头舔血的汉子,都可算是老江湖,立刻就有人看穿了他的意图,大喝道:“砍他!”
乱哄哄一顿刀剑“呼啦啦”地往周梅云身上招呼,“叮”、“叮”、“叮”、“咚”……一阵金铁交击的声音响起,刀劈斧凿地攻击在那层白蒙蒙的光上,惊呼声、质疑声不绝,夹杂着周梅云的破口大骂。
“这是什么东西!”
“用斧子!用斧子剁!”
“刀剑伤不了这厮!”
周梅云扔了符,又不会肉搏,只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中气十足的破口大骂:“你他奶奶个腿,哪个王八蛋拿了大锤打爷爷!”
“跟这厮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家一起上!”拿大锤那家伙报复心理看来很强,跟着大吼了一句。
强人们立时一拥而上,将周梅云围在垓心,挡得密不透风,连那刺眼的白光都被遮住大半。
喻超白凄厉的大吼起来:“老云——”他手中的朴刀立刻抡得圆了!
大抵只要招式抡得圆了,大开大合之间,一举一动皆有破绽,喻超白一时情急,空门大开,立刻就有一个强人鬼鬼祟祟地往他这里递出了一刀!
白狼眼尖,急得大喊:“喻大哥!当心!”只是他此时也被围在垓心,哪里出得去?
情急之下,白狼骤然想起怀中还有周梅云送他的一物,那东西正是用在此刻。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罗盘状的法器,手一抛,这东西打着旋儿就朝那抽冷子的人飞了过去!
白狼这一掷使足了力气,“咚”一声闷响,那人软绵绵就往地上倒。他来不及庆幸,一爪就将一个围上来的家伙的脖子抓掉了大半!
噗!噗!噗!……
血花四溅,惨呼不绝,喻超白此时已经砍倒了十来个,一心想往周梅云这处冲。正要解救被多人围攻的周梅云,他的眼睛突然被白光一刺,立刻就有些眩晕。知道不妙的喻超白当机立断,一脚将拦路的桌子踢开,拉着身边的白狼就地一滚,脱离了战团。
轰!轰!……
他们二人刚刚就地一滚,爆炸声接踵而至。这爆炸的声音反馈到墙壁,又反弹回来,比之前在胡儿原上爆炸声更大。白狼的耳朵远比人类灵敏许多,此刻却成了劣势,只是第一下,他就被这巨声震得四肢乱颤,痛苦异常。
喻超白虽然暂时目不能视物,但还是察觉到了白狼的异动,他赶紧用手把这孩子两只竖起的耳朵按下去,隔绝掉部分噪音。
他一边做这事,一边扯开嗓子骂:“你又乱扔你那爆竹!不能给弟兄们提个醒吗?”
周梅云自己也被这些白光刺得看不清,他胡乱扔的爆炸符终于奏效了,围攻他的人站得又密集,哪里有不挨炸的道理?他这边的危机骤然解除,劫后余生的庆幸抽光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白光也已渐渐散开。
他周围鲜血一地,残肢断臂、碎肉、铁片炸得一片狼藉,惨呼声不绝于耳,看上去犹如屠宰场一般。倒是他这爆炸的中心有一片干净。
被这么一炸,冲到了楼下的人总算是清完了。
周梅云兴不起力气与喻超白斗嘴,他摆了摆手,做了个手势,指的却是后院。
喻超白不依不饶,骂骂咧咧的说:“你长点心吧!你那瘪犊子遁术回回都连自己人一起搞,别的不说,就那白光,差点把我闪瞎了!”
周梅云来劲了,只要一开撕,他就格外有力气。他挽起袖子,唾沫四溅地反驳:“小鱼,咱们熟归熟,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你可以说我长得丑,不能否认周哥的遁术耍得确实溜!”
喻超白压根不想跟他对线,纯是出于兄弟之间的关心吼了一句,男人之间的友谊,不就是如此么?他听到周梅云反驳,也怕周梅云脑子犯轴,只用是手指了指白狼。
周梅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白狼呆呆的趴着,似乎吓得呆傻了。原来白狼之前被就爆炸巨响吓得四肢颤抖,可怜他一头狼,听觉原本就远比人类更加灵敏,常人耳中的巨响,在他耳中简直就是山崩地裂一般,没有吓得即刻逃走,已经是他极重义气的体现,只是心理上的难关还可以克服,这生理构造上该承受不起,还得承受不起。他此时目光呆滞地趴着,嘴唇嗡动,实在是被吓得不轻。
周梅云闭了嘴,喻超白打了个手势:“老云,你来照顾狼崽,我去后院看看。”
白狼勉强笑了一下,这孩子的人身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唇红齿白的模样,这么一笑,看上去着实令人心疼。白狼笑着说:“可怜,我小小年纪就承受了这么多……”
周梅云在他头上轻轻削了一下,笑骂:“你还是闭嘴吧,看你喻弟怎么收拾这帮人。”
喻超白寻到了自己的朴刀,一边朝后院走,一边纠正:“是喻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