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泉庄是一个不怎么大的村子。不过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这样一个三百口不到的小村庄,居然也专门划分出了一个练武场。
显然,划分出练武场,应当是大夏残留的府兵制基础演变为的习俗。
只是此刻涌泉庄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愁云之中,女人的低声啜泣和老人的哀叹,将这小小山村的氛围烘托得人心里堵得难受。
除了女人,孩子和老人,村中剩下的精壮,似乎都集中在了练武场上。
此刻练武场上已经聚集起上百人,泾渭分明的分为了两派。一派是穷打扮,包着兽皮破袄,身上衣物形状与那李金泉老人一个路数,都是到处补丁、露出黄黄白白的棉絮。这伙人提着的武器也多是耙、锄等农具,眼神畏畏缩缩,硬撑着强硬的做派,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虽然如此,这伙人看上去倒是颇为抱团。
另一派,总体上只看打扮,就知道这一伙人要富裕得多。这些人大多也是短打扮,但多是着些好布料,其上难见补丁豁口。喻超白还看见其中有几个穿着玄天升龙道的灰袍,显然是入了阶的术士。这一派人个个横眉竖眼,神完气足,还有几个,太阳穴高高的鼓起,身上若有若无的元气波动连喻超白都能感觉到。这伙人虽是站在一起,却不怎么合群,三五个一派,各自围着小圈子。
这一派人中,喻超白一眼便盯上了一个戴着铜面具的。这人穿着一身玄衣,若非脸上铜面具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光,几乎就与夜色融为一体。
喻超白只看了这人一眼,立刻汗毛倒竖,仿佛老鼠见了猫一般,练成了被动的警惕性立刻发出了危险警报。
强忍着不再看他,喻超白开始暗中思忱:“那些在一起的,应当是涌泉庄内的好汉。另一边分散开的,看面目桀骜不驯,恐怕是狴犴找来的武人、术士。其中竟还有玄天升龙道的灰袍道人……”看得出来,这些不认识的江湖高手,彼此之间并不信任,互相提防着呢。这一伙人干的大多是走江湖的营生,哪里会如涌泉庄的乡下汉子们一般团结。
周梅云这些时日跟着喻超白闯荡,眼色练出来些许,他一把拉住了白狼,嘱咐道:“小白白,你却要当心,这些人里有几个高手,他们与咱们非是一条心,你千万不可暴露,不到必要时,你不要出手。”
白狼早已用布包了头,两只狼耳藏的够深,他点了点头,低声说:“你们看到狴犴去哪里了么?”
喻超白接过话茬:“咱们刚刚进来时,它身形一闪就不见了,去了哪里,谁晓得?——这家伙我总觉得怪怪的,它自己明明能够搞定那什么恶虎,为何非要大费周章地码这么多人在此?”
一听闻恶虎,周梅云也有些愤愤不平。他挥舞着手臂,显示出极大的愤慨,由于这动作的幅度太大,白狼看得心惊肉跳,担心他把自己晃倒了。周梅云唾沫横飞地吐槽:“我看这家伙胆子这般小,它日常吃饭怎么办?”
“没想到又来几位高手!”一道声音响起,一个精壮汉子笑吟吟地朝喻超白三人走过来,“嗨,打个招呼,兄弟我叫李明晨!兄弟几个,咱们这就算认得了!”
喻超白不动声色的打量这家伙,他发现此人身材精壮,孔武有力,偏偏故意套了件大一号的袍子,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比实际体型要小了一圈,衣料将他的手面脚面全都盖上了。这家伙表面看上去热情的很,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身上也有些隐秘的元气波动。
高手!此人明显是通晓玄门遁术的高手,只看他故意穿着的宽大衣物,就知道这人是老江湖了。
喻超白冲他点了点头,一抱拳,朗声笑道:“我叫孙笑川。这就见过李兄弟了!”
周梅云有样学样,装模作样的一抱拳:“兄弟我叫李老八。”
最后轮到白狼,白狼外表实在太小,他还没抱拳,那位李明晨就摆了摆手:“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也有如此高义,佩服。只是你年纪着实小了一些,最好还是跟好你二位兄长,免得到时出了差池。”
白狼便鼓圆了腮帮,执着的自我介绍:“我叫冯土豆!”
这一听就是个假名字,好在这位李明晨也是惯走江湖的人。他也不戳破,点点头:“孙兄,李兄,冯小弟,算上你们,嘿嘿,那头狴犴找来的好汉就有三十个了。不过么,大多数人的实力也很一般。”
李明晨一指其中一个小圈子,笑嘻嘻的说:“比如这几个,他们加起来还打不过我一个,可以说是非常的废柴了。”
他说这话,语气中蕴含着极大的蔑视,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似乎是专门让那几个被他指点的人听清。
果然,那几个江湖人士打扮的汉子怒目而视,但最终却没有一个敢于冲上来的。
行走江湖的人,出门在外是不能太过软弱的。倘若人家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却要克制克制再克制,这就跌份了,传出去有损威名,日后哪里还有同道中人看得上你?这几个壮汉,无论李明晨表现的如何蔑视他们,也不敢冲上来呵斥,显而易见,他们已经被这位李明晨打怕了,吓破了胆。这些人确实真如李明晨所说,都是废柴,最起码,对于围剿那什么恶虎,是一点用派不上的了。
喻超白已经看得分明,这位李明晨,是故意借着那几个壮汉在给他示好,同时透露自己的价值。这一番做派,很有可能是李明晨想要与自己这三人一同行动。
喻超白不置可否,没有回话,冲李明晨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周梅云见喻超白这做派,他也装模作样的点点头。只是他面相实在谈不上好,看上去倒像是皮笑肉不笑的憋着坏主意。
倒是白狼,表面上看,似乎很喜欢自来熟的人,这大约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自来熟,他自觉与李明晨厮混得熟了,嬉皮笑脸的套近乎:“李大哥,你也是被那狴犴找来,对付那劳什子恶虎的么?”
话题又扯回了恶虎。
李明晨也不焦急,他看着这小小的少年,看他一脸天真的套近乎,心中暗赞一句:好机灵的孩子!装得一副自来熟,几句话就把话题岔开!
这三个人在李明晨看来,都是在外闯荡已久的老江湖,与这种老江湖打交道,最紧要的就是话不能说满,举止间要注重细节,无意中透露出自己的专业以及对这些人的尊重,才最有可能赢得他们的好感。
那么如此一来,这少年的问题就非要回答不可了。如何回答,才见功力。
李明晨想了想,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也听说了么?这狴犴要咱们对付的,确实是一头什么恶虎。”
他一脸神秘的指了指涌泉庄大门的方向:“这涌泉庄还真是惨,听说每天晚上都要无缘无故的消失一个人!据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休说是呼救,便连血迹也看不到!这都持续一个多月了,昨天晚上我来到此地,情况又变了!”
他的脸色开始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刻意避开那些村民:“昨天晚上,消失了两个人!”
李明晨说的这些话,真真假假,其中倒也透露出了些许有用的信息。
譬如这所谓恶虎伤人的手段,每晚消失一个人,不见血迹,没人呼救……这细节虽说李明晨讲得清晰,却着实有些反常了,也未必就是真的。
喻超白听得心里一动,试探着问:“我弟兄听那狴犴说,这是一头恶虎所为。可是照你说的情况……”
李明晨点头,叹息着说:“我原也觉着不像,可这村里人都一口咬定说是一头恶虎。再问得细些,只说是虎祖说的。”
虎祖说的……虎祖指的,自然就是那头狴犴了。这些村民,一个个畏惧那压根不见身影的恶虎,却对活生生的狴犴毕恭毕敬。
喻超白心思一动,他觉得有些不像恶虎所为。若是恶虎噬人,怎么样也应该发出声响,“咔擦咔擦”的嚼上几口,即刻就会被人听到,怎么偏偏没有任何人发觉?
想不明白,喻超白于是一遍一遍的回溯起起了狴犴与他们的对话。
狴犴曾经短暂提到过提及的“伥鬼”这个词语,关于伥鬼的传说,喻超白耳熟能详。
传说恶虎噬人之后,被它害死的人不但不会怨恨恶虎害了自己性命,反而会帮助恶虎,坑害更多的人的性命……
喻超白想到这里,自然而然的回忆起前半夜与那些莫名其妙的强人的打斗,那些人似乎一心把人哄骗进鸿儒客栈,就专是为了杀人。
而自从逃出了鸿儒客栈的那一刻,他立刻就看见那些被他们“打死”的强人,化作一地的高度腐烂的尸体。
现如今虽然天寒地冻,血肉能够保存的时间长了一些,但假设是一个多月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腐烂到那般程度了吧……
喻超白这样想着,那边厢白狼插嘴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法子,涌泉庄的人不考虑搬离么?”
李明晨点了点头,他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脖子:“这涌泉庄的人已经在商议这件事,大多数人却是不愿意撤离的。而且照我这一日来的打探,似乎那头狴犴也不同意——你们没发现么?这村里的人,都称呼那头狴犴为‘虎祖’,举止之间极其尊敬。”
李明晨感叹连连:“唉,这涌泉庄的祖祖辈辈,扎根这片土地,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守着祖宗留下的这么一点基业,不是逼急了,哪个愿意离开此处,去别的地方碰运气、讨生活?可,这日子它不是人过的呐!”
这精壮的汉子盯着喻超白,伸出了两根手指:“两个人,每天都要失踪两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日子过得,怎么不叫人心惊胆寒!”
喻超白点了点头。他也清楚,一个村子要全部迁徙,离开生养自己多年的土地,这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
一旦迁徙,族人的吃喝怎么办?迁徙到了外地,就定有良田么?
这涌泉庄里的人,一个个穷得补丁撂补丁,吃奶的小娃娃连哭都哼哼唧唧的没有力气,他们再失去了这祖传的薄田,如何养得起这二百多张吃饭的嘴?!
喻超白张了张口,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叹息。
此时周梅云回忆起夜里入村的事来,他打断道:“无事不敢叨扰,只是咱们来此,本就是为了这些村民的生计。这位与我同宗的李兄弟(周梅云此时化名李老八),看起来颇为精干,打探情报一道,却是一绝。我来问你,本家,那些村民确实对于狴犴是极为尊敬的,这些村民里的老人李金泉,似乎还懂得兽语,能与那狴犴交流。这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