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晴自己都没想过事情会这般顺利。
她本来想的是设下套子让曹逢喜自己往里钻,没想到她不过开了个头曹逢喜就直接说出了最要命的话。
这也可见曹家上下到底被太后娘娘宠成了怎样的废物。
多年来养成的小心谨慎让她宁肯多想不敢不想,此时见了曹逢喜这种无脑的猖狂,她不禁有些恍惚
——原来这世上有人愚蠢至此也可以富贵荣华一把抓。
见陛下迟迟没有说话,同在武英殿里的刑部侍郎卓生泉、左都御史钱拙等人此时已经跪在了地上。
卓生泉生了一张忧国忧民的国字脸,一跪下就连忙往地上一磕:“陛下,太后身在后宫,怎能干涉朝政?寿成侯曹逢喜身为太后之兄,不思以身报国,只想借身份之利掩盖自己贪赃枉法之实,请陛下依律治罪!”
左都御史钱拙的胆子比起还差两步就能入阁的卓生泉还是要大些的,他直接剑指太后,说太后干政有当年吕后、武后之风,仿佛太后娘娘从前能够让先帝掩下曹逢喜的罪责,以后就能祸国乱政。
吓得殿外几个慈宁宫的太监一叠声地替太后喊冤。
曹逢喜看着闹哄哄的你来我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听见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杂毛说他妹妹有祸国之心,恨的他差点就要爬起来去揍人,被两个太监给拦了下来。
见曹逢喜要打自己,跟着左都御史钱拙一起面圣的一位御史心下一喜,他们这些言官一不怕下牢二不怕挨打,要是这大国舅真的坐实了一个“在武英殿上痛殴言官”的罪名,他可就成了扳倒外戚的功臣,足够青史留名了!
这么想着,那御史甚至还往曹逢喜的方向蹭了蹭,半截身子都歪了过去,浑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字:
“你打我呀!”
曹逢喜恨得牙痒痒,头上的帽子都快挣掉了,挺着肚子上的麒麟补子大声说:“我妹妹生了陛下!陛下!这些人攀扯你的母后,你得治他们的罪!不然你就是不孝啊!”
“当。”一块镇纸被人拿起来又放回到了案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武英殿里安静了下来。
“今日一早,太后派人送了十万两银子和两尊金佛过来,是为了让朕安心地清查各处账目,朕的母后如此贤德,怎会做出包庇寿成侯之事?”
说完,沈时晴招招手,让被拦在殿外的慈宁宫太监进来。
“李念恩,你身为慈宁宫的管事太监不好好伺候太后,来武英殿所为何事?”
李念恩匍匐在地上,死死地将头埋在两臂之间。
他知道,这是皇爷给太后留了最后一丝颜面,要是他实话实话将太后让他们来拦着大国舅的事情交代了,太后必会受文官攻讦,从此真的被当做是祸国妖后也说不定。
小小地吞了下唾沫,李念恩低声说: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在慈宁宫中听闻陛下立意扫除朝中积弊,深感宽慰,直言陛下有先帝之风,随后便亲自选了两尊金佛给陛下,至于那十万两银票,是当年先帝历年拨给太后娘娘的脂粉钱,太后娘娘一向勤谨,获此厚赐惶惶难安,因陛下雷厉风行像极了先帝,令娘娘甚是欣喜,便命人将钱也送给陛下,只盼着陛下能革除旧弊告慰先帝。至于奴婢等人,则是因为太后娘娘听闻寿成侯令朝廷损失数十万两白银不思归还,心中难安,特令奴才来传话,一者望陛下能秉公办理,不要念及情面,二者则是吩咐寿成侯速速将亏空银两尽数还清。”
李念恩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每个字都是真的。
沈时晴坐在龙椅上都忍不住惊叹这李念恩不愧是曾经与张玩交好又能在昭德帝绞杀张玩时全身而退的人物,这一番话简直是将太后摘得干干净净,又给皇帝留足了面子。
曹逢喜听了李念恩的话简直要疯了,明明是他妹妹替他打扫了事情的首尾还说他的钱不必还了,怎么现在这个太监竟然睁眼说瞎话?!
左都御史钱拙出声问:“李内官,寿成侯说你当年曾传太后旨意给他……”
李念恩对着陛下的方向磕了个头:“奴婢当年确实曾去甘肃行太仆寺见过寿成侯,乃是因太后娘娘知道寿成侯闯下大祸,令奴婢去申饬寿成侯。太后入宫多年,一向只以照顾先帝与陛下为要务,于朝政上从未多发一言,望陛下明鉴。”
把粗壮的脖子拧出了三千层的褶子,曹逢喜恶狠狠地看着李念恩:“你这老阉奴在胡说什么?太后是我亲妹妹,她如何不会帮我?要不是我不愿意,别说区区一个行太仆寺少卿,本侯爷我就算是要当阁老,我妹妹也没有不允的!”
“放肆!”
昭德帝似乎是气急了,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怒盯着曹逢喜,他仿佛将胸中的浊气压了又压,才一甩袖子:
“来人,将寿成侯收押,责令锦衣卫去寿成侯府收缴三十万两白银,以抵他当年之罪过!”
寿成侯还要说话,早被四鼠塞住了嘴,几个太监连着侍卫一起动手将他拖了出去。
武英殿外过了桥就是六科廊,六科值房里的文官们听见了殿前的响动都探出头来,就看见了被拖出来的寿成侯。
李从渊看见这一幕,轻轻一叹,他身侧站着的吏部侍郎庄长辛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似乎是自言自语:“这些年陛下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对曹家百般优容,这次为了清查太仆寺一上来就拿自己的亲舅舅开刀,只怕陛下这次是真要动真格了。”
说者似乎无心。
听者自然有心。
很快庄侍郎的话与李阁老的轻叹就变成了各个版本的传说飞向了燕京城里的各个高门大户。
吓得不少人都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们的脖子可没有陛下的亲舅舅硬。
等到锦衣卫真的上了寿成侯府上一箱箱搬银子的时候,整个住满了达官显贵的鼓楼大街前似乎都比往常安静了三分。
“真静啊,怎么寿成侯府上还没点齐五百精兵杀过来?”
京郊的庄子上,赵肃睿百无聊赖地吃了一口糟猪耳,脆骨被他咯吱咯吱咬碎,他一边吃,眼中还露出了几分凶狠。
刚跟着图南学会了怎么用棍子的柳甜杏大着胆子也夹了一筷子的猪耳朵,在赵肃睿的注视下从夹三根变成了夹一根,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嘴里。
“少夫人你别着急呀,他们来得越晚,咱们外面的坑就挖得越深。”
“哼,你懂什么?”赵肃睿白了她一眼,又喝了一小口用秋露白熏出来的茉莉酒,这酒是从前沈三废做的,也就这一小坛子,要不是因为要打个痛快赵肃睿还舍不得喝呢。“寿成侯曹逢喜这个人脖子上面就是个空的,一整个儿的酒囊饭袋,就剩下那点儿心眼儿一半用来记仇一半用来贪财。按说他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不来,到现在都没动静,要么是他脑子坏了,要么就是他被人劝住了。”
说完,赵肃睿又喝了一口酒。
名为茉莉酒,却好像比本就醇辣的秋露白还要辣几分,赵肃睿差点被呛到,又夹了一大筷子的糟猪耳放进嘴里。
能劝住了他那个废物舅舅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那个恨不能在青楼里喝死的小舅,一个是他那个太后娘。
这俩人在赵肃睿这还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都让他不舒坦。
尤其是他那个娘。
赵肃睿又喝了一口酒,他才不要想起当年那些糟心事儿。
“少夫人,你说错了吧?你刚刚说寿成侯脖子上面是空的,怎么又说他脑子坏了?”
柳甜杏一边说着,一边趁着少夫人在喝酒没空看她,往嘴里扒拉了好几根猪耳朵丝儿。
赵肃睿不想跟这个傻子说话了。
傻子才跟傻子说话呢!
“我说他脖子上面是空的,他又不是真的没脑袋!我看你的脖子上面也是空的!”
“才没有!我能吃东西还能陪少夫人说话,脖子上面是有个脑袋的。”
赵肃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连个傻子都说不过。
正在我们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认真考虑要不要用酒瓶子敲柳甜杏头的时候,院门处阿池领着一个穿着丁香色茉莉头长袄、头上戴着宝相花宝石簪子的女人走了进来。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就见女人笑着说:
“这位可是沈娘子?我娘家姓韩,当年和你娘也算旧识,你不妨叫我一声韩姨母。”
韩姨母?
赵肃睿看着自己的小舅妈,揉着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保平侯夫人何等金贵,我可不敢随便攀亲戚,你来找我是有何事啊?”
白日里就在院子里喝酒,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这样的女子寻常妇人看了就算面上看不出来,也得在心里念两句“没规矩”,韩氏却仿佛看不见一样,只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沈时晴”。
“我也不与你虚与委蛇,我来找你是受了我嫂子寿成侯夫人所托,之前寿成侯府的家丁得罪了你家,她心中有愧,我就来说和几句。”
柳甜杏一看来了一位气派的夫人早就站了起来让到一边,韩氏也不客气,径直在她的位置上坐下。
“这酒倒是香,是用秋露白浸了茉莉花吧?香气倒是比旁出的正,给我倒一杯可好?”
赵肃睿看看自己的这个小舅妈,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自从成人他也少见自己母家的这些女眷,对自己的两个舅妈却还是有印象的。
大舅妈是个县令的女儿,只知道对着大舅唯唯诺诺,小舅妈的爹是个书院的学政,大概是读书读傻了,在宫里仿佛是个能眨眼的木头。
因为他那他皇后娘压着皇帝爹不准选妃,曹家怕给他娘惹了麻烦也不敢让他的两个舅舅休妻另娶,赵肃睿总觉得他这两个舅妈就是曹家的两个活牌坊。
一个写着“糟糠之妻不下堂”。
一个写着“后宅只要一个好”。
没想到啊,他小舅舅流连青楼,他的这个小舅妈也……是个酒中女豪杰?
另取了酒盅喝了几杯酒。
韩氏拍了拍“沈时晴”的手:“别理曹逢喜那傻子,他就是个天字一号的大废物!早晚把我那大姑子也连累了!你要报复他有的是机会!不必这时候跟他硬碰硬,给你韩姨母一个面子,咱们先不计较了。”
赵肃睿:“……哦。”